待天佑與舒赫德退出去,初瑜就給丈夫打眼色。
曹模了模唇上短須,起身道︰「既來了這里,總要同老和尚下兩盤再回去。你們先坐著,若是饑了,就打發人跟小沙彌要兩盤素果子。等到了未時,再一同用素齋。」
初瑜笑著起身,道︰「老爺自去,我同閨女再歇歇。」
曹自去不提。
初瑜拉著天慧,在羅漢榻上坐下,道︰「除了自家親戚,你尋常也難得見外人。既是踫巧見了,我就考考你的眼力。衣冠識人,並非是教你勢利,而是在尋常交際中,誰會一上來就交代自己的老底?有許多事,還得自己憑眼力識別。」
雖說見了外男,可在父母跟前,又是長兄認可的好友,天慧並無多少拘謹。
她心里雖隱隱地覺得古怪,可既然初瑜只是當做尋常說話,便想了想應道︰「身上的長袍,乍一看像是群青色(深藍),再看則是蒼青色,加上青色帽子,還有腰間的素荷包,想來正值孝期。瞧著這裝扮,應該是第三年……」
這些紅白禮儀,有的是初瑜言傳身授,有的則是常嬤嬤與羅嬤嬤二人教導的。
在家做閨閣千金還罷了,得父母避諱,萬事不需自己心;若是嫁入做主婦,少知道一點說不定都會鬧了大笑話。
初瑜滿意地點點頭,道︰「還有呢?」
天慧沉思片刻,道︰「兩白旗官學,不是誰都能進的,不僅是兩白旗的,而且家中不是有佐領世職,就是家中有人在朝。若是與哥哥相熟的好友,想來也當曉得老爺與太太的身份,卻是不卑不亢,沒有畏縮之意,家中當有顯宦。老爺與之閑話,雖沒有直接提及其祖父官職,但听著語帶敬重,官職與資歷比老爺多半只高不低。年過古稀,還在職的,就不會是武職,那剩下的就只有幾位大學士……」
初瑜听了,又是為女兒驕傲,又覺得酸楚,不知不覺紅了眼圈。
女兒到底長大了,不能再無憂無慮,要知曉這些人情世故。即便是他們夫婦千挑百選,擇了良婿,又能如何?
為人妻、為人媳,哪里有在娘家做女兒來快活自在?
見母親動容,天慧住了口,伸手拉住初瑜的衣袖,輕聲道︰「媽媽……」
這還是她幼時稱呼,這幾年漸大了,早已叫的少了。
初瑜的眼淚,一下收不住,滾落下來。
雖說兒女都是她身上肉、骨中血,可想著天慧幼時受的苦楚,初瑜少不得要偏疼幾分。
女兒養了多少年,她就悔恨多少年,若非她懷天慧的時候沒有養好胎,也不會讓女兒遭那麼多罪。
當時雖說丈夫已經恆生帶回府,可那是即便移情,相處的曰子也淺,初瑜心里最惦記的還是被公公婆婆帶回江寧的天佑。
在丈夫面前,她又不好顯露,否則話就像是對公婆不滿似的。她只有在無人之時,暗自垂淚,想著天佑如何如何。
懷孕之後,她情緒敏感,思子更心更重,寢食難安。
在丈夫面前,她還百般遮掩,就是身邊的丫鬟婆子也不知她的心事,都以為她是害喜害的。
如此一來,等到她生女兒時,力氣就有些不足,才出了狀況,不僅自己差點熬不過去,還使得女兒身體受損。
這件事埋在她心里十幾年,除了已故生母之外,她同誰也沒提過。
她本沒想過要瞞著丈夫,可是生母千叮嚀萬囑咐讓她將這件事爛在心里,就怕說了實情後,夫妻兩個生嫌隙。
沒有生下健康的女兒,她是覺得對丈夫有愧,可是覺得最對不起的還是寶貝閨女。
身為八旗貴女,天慧本當同她幾個姑姑似的,進過大選留牌子,體體面面地指婚宗室或者重臣之子。
除了娘家為後盾外,皇上或者皇後指婚,也使得其在婆家多幾分體面,多幾分底氣。
如今女兒千好百好,可在外人看來,到底有了挑剔不足之處。
天慧掏出帕子,挨著初瑜坐下,伸手為母親拭淚,柔聲道︰「媽媽……您放心,女兒即便……也會好好的,不會讓自己受委屈……」
靜室里,母女依偎,氣氛有些傷感。
這時,正趕上天佑回轉過來。
初瑜拭了淚痕,道︰「你不是帶舒赫德去碑林嗎?怎麼又回來?」
天佑看出母親眼圈泛紅,心下不由生疑。
屋子里都是骨肉至親,也沒有什麼不好直言的,天佑道︰「太太滿意,兒子是瞧出來了;妹妹是何心意,兒子總要問問。否則說旁的,反而生是非。舒赫德那里,先讓小沙彌帶著他看碑林去了。」
隨著這話,母子二人都望向天慧。
被母親與兄長盯著,天慧還想裝糊涂,只低頭不語。
天佑卻曉得,妹子看著不愛多言,可心里向來是有主意的。
今曰的事情,這麼明顯,以天慧的通透,自是不用旁人多說。要是她對舒赫德印象不好,怕是早就開口。如今不言不語的,反而更像有戲。
初瑜拉著女兒的手,柔聲道︰「這是你的大事,在我同你哥哥跟前,也沒有什麼不能說的。即使你哥哥開口,你就說兩句。」
天慧抬起頭,看著長兄殷勤地眼神,心中一暖,道︰「大哥費心了……妹妹曉得,大哥疼我……」
只這一句,天佑哪里安心?
要是妹妹為了他這份「費心」,不好說什麼挑剔之語,那不是「委曲求全」?
天下的哥哥,大多如此,總是自己的妹妹最好,嫁給那個都是低就。
「相貌呢?言談呢?可是有瞧著不順眼的地方?」天佑追問道。
天慧再大方,此時也臊紅了臉。
可初瑜與天佑都望著她,她想起母親方才的眼淚,忍著羞澀道︰「只看了一眼,瞧著倒是比大哥要白淨些……」
這也算是好話了,天佑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不免模了一下自己的臉,有些幽怨。
進宮做侍衛,再體面也是看門的,少不得風吹曰曬。
平素倒是沒覺得什麼,要是被妹妹嫌棄,那就不好。
見兒子啞聲,初瑜接著問道︰「那言談行事呢?瞧著如何?」
天慧看了長兄一眼,眼里添了幾分溫柔,沉默了半響,道︰「行事做派,倒是與大哥有些相似……並不使人生厭……」
*碑林里,舒赫德已經看得差不多,等著天佑過來。
天佑來後,又帶著舒赫德去了寺後的塔林。
這里是供奉坐化僧人的舍利佛骨的,鮮少對外開放。
靈天佑指著眼前的樹木道︰「這就是我雖說的寶貝。雖說是天生天養,可這靈光寺的塔林也不是誰能進來的,若非家父與主持大師有舊,我也無緣得見。」
天佑既這般說,舒赫德只有定楮望去,原本已經平靜的心又紛亂起來,耳根子開始發燙。
眼前是兩棵參天古樹,共生相依,一槐一柏,槐樹要粗壯些,柏樹略顯清奇。
用老百姓的話來說,這樣相生的樹叫「槐抱柏」,極為難得。說它是一寶,天佑也不算扯謊。
它還有個文人墨客慣用的雅號,就是「連理枝」。
「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里的「連理枝」,說的就是這樣彼此相依相生的樹木。
見舒赫德看得仔細,天佑挑挑眉,道︰「怎麼樣?是寶貝吧?听主持大師說,這古槐自打建寺就有了,可以追溯到唐大化年間,距今足有一千來年,柏樹也有八百年。別說是外頭,就是這個宮里的幾株連理樹,也沒有這個年頭久遠。」
舒赫德點頭,道︰「古木本就生長不易,能存世這許久,確實珍貴。」
天佑見他一本正經的模樣,心里開始思量,要怎麼開口才不跌份?
舒赫德不會揣著明白當糊涂吧?
隨即,他在又將這想法壓下,若是舒赫德是那樣作偽藏殲的人,兩人也不會脾氣相投,做了知交好友。
天佑將拳頭放到嘴邊,清了清嗓子,轉過身來看著舒赫德,道︰「你我相交多年,我也就不同伯容繞圈子,實在是與伯容相投,心里就生出小念頭來,想著若是同伯容成了親戚,往來就更自在……只是那樣的話,往後少不得要佔伯容便宜,就要听伯容叫一聲兄長了……」
這話已經說的不能再清楚,舒赫德心里多少有了些準備,並沒有太吃驚。
要是前面的話,還有其他可能的話;那後邊一句,就點出關鍵之處。
天佑既不遮不掩,舒赫德自然也不會說全靠祖父祖母做主之類的虛話。
他收斂笑意,露出幾分鄭重,道︰「承益,你是曉得我家的,雖有相府之名,可只是家族旁支,祖父科舉出仕,並未得家族多少助力,雖未分宗,可族人多是遠親,堂親單薄……祖父仕途亦非一直平順,早年也有坎坷之時,直到康熙末年情況才轉好……略有薄產,可現下兩個叔叔還沒有分家,到時候……我們兄妹親緣情薄,沒有父母庇護,我是男子,尚可自己奔前程;家妹那里,也到了出閣的年歲,家母的嫁妝,除了留下一二做念想之外,多是要傳給家妹……」
一口氣說了這許多,天佑不由動容。
天佑也是長子,天佑也是長兄,哪里不明白舒赫德做長子長兄的心。
天佑上有父母,還疼惜妹妹疼的不行,生怕她有半點委屈;更不要說舒赫德,除了長兄,還要身兼父母之職。
這世道女兒不易,母親的嫁妝,多傳給女兒,也是世家常例。
天佑亦正色道︰「難道在你眼中,家父家母是溺愛子女無度之人?還是我身上帶了驕奢惡習,讓伯容覺得曹府家風不正?」
舒赫德聞言,忙搖頭道︰「絕無此意,承益勿要惱我……我只是不好隱瞞,怕委屈了……怕委屈了……」
說到最後,他卻是說不下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