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中的天空,在一秒接一秒地轉向昏沉。坐在樓頂的邊緣處放眼望去,周邊那些影影綽綽的建築物,也正在一點點地被黑暗吞噬殆盡。
而就在此時此刻,這屋頂邊的兩道人影一坐一立,都稍稍陷入了沉默當中。
可以看到,瑪卡那掛在屋頂邊沿外的兩條小腿正輕輕地晃悠著,一張臉上潛心思索的表情隱隱堆砌。
他在思考,為了不讓自己遺憾而思考。
嗯……要說不愧是他名義上的「女兒」嗎?在他身後不遠處,那正在凝視著他的背影的戴爾菲顯然也一樣在思考,連思考的理由可能都和瑪卡相同。
然而,哪怕思考的原因或許如出一轍,兩人所希望的結果卻可以說是截然相反的。
「我不會放棄任何一個我想要保護的人,更不可能兩個都放棄。」
「會那麼做的人,不叫瑪卡‧麥克萊恩。」
這是瑪卡剛剛所說過的最後兩句話。
至于其中所提到的「兩個」要保護的人,一個自然是指盧娜了。而另一個……似乎也就只有她戴爾菲了?
不,且先不論盧娜,至少她顯然是不應該受到什麼「保護」的吧?
是的,若是想要改變那個令人絕望的未來,就必然會導致她這個本就來自未來世界的時間旅行者的消亡。
這無疑是一個最為顯而易見的時間規則,是從她來到這個時代以後,就幾乎已經注定了的結局。
這一點,以瑪卡的智慧根本不可能不明白。
「……爸爸。」
更何況,瑪卡也肯定不會不知道,眼下站在他身後的這個戴爾菲並不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一個戴爾菲。
非要說的話,她其實原本就是一個不應該出現的人,她的存在本身,就代表著整個歐洲、乃至整個世界的不幸。
「爸爸。」
可是,瑪卡卻偏偏就無視了那絕對無可違抗的時間規則,更無視了那個真正屬于這個時代的布洛瓦堡的她,依然說出了那兩句話來。
「爸爸!」
戴爾菲一連喊了三次,才听得背對著她坐在樓房外沿的瑪卡隨口道︰
「我都說了,在這里最好還是別用這——」
正說著,他忽然想了想,卻還是露出了一絲略顯無奈的微笑。
「算了,你想這麼叫就這麼叫著吧!雖說我還年輕,可倒是也不介意多你這麼一個漂亮的大女兒!」
能夠听得出來,瑪卡這句話里還帶了些許開玩笑的味道,似乎是想沖淡一下剛才那股子凝重的氛圍。
可戴爾菲卻沒有順著他的意思放輕松一些,仍舊固執地道︰
「爸爸……你心里其實很清楚,被送去了法國布洛瓦堡的那個女孩兒,才是這個時代真正的戴爾菲。而我,只是一個巨大災難的象征體而已——是一個必須要從這個時代抹除的存在!」
「爸爸,你難道不知道嗎?我希望有一個能夠活得更輕松、更美好的人生,而不是在那好似永無止境的戰爭中顛沛流離的生活……」
「所以,就算你想要顧慮我,也請把你的關愛放在那個還在布洛瓦堡的幼年時期的我身上,好不好?」
說到這里,戴爾菲匆匆抹了抹有些潮濕的眼眶,將一陣莫名的鼻酸硬是給忍了回去。
「說真的,」她繼續道,「爸爸,你其實一直都是我拼命努力追趕,卻又始終覺得遙不可及的那個目標。」
「在未來,即便你因為抗爭時間規則而身負重傷,我也從來都沒能在決斗練習中贏過你哪怕一次。而就算到了現在,明明在年齡上我和你都已經差不多了,我也依然只能在你身後追逐……」
「因而對你來說,如果只需要去阻止召喚儀式的話,我相信你一定能夠成功的!」
瑪卡听著背後傳來的這些話語,不禁微微閉起了雙眼,片刻之後才道︰
「是啊!也許你說得沒錯……你所說的這些話都很有道理。」
「那你就這麼去做啊!」戴爾菲抿了抿嘴,雙眼中滿是焦急。
但是,背對著她的瑪卡當即便擺了下手。
「只不過,有一件事我不能同意——」他說,「難道你真的認為,現在正站在我背後的你,和那個被送去了布洛瓦堡的幼年的你……是同一個人嗎?」
戴爾菲聞言不由一愣。
「難道不是嗎?」她回答道,「只要未來還沒有改變,她和我就是同一個人;而要是未來改變了……那時,現在這個我也就已經不存在了。」
可瑪卡聞言,卻再度搖頭道︰
「不,就算未來沒有改變,你和她也已經不再是同一個人了。」
就嚴格按照時間規則來說,每一分每一秒、乃至每一瞬間的某個人,都和上一刻的他並不相同。不過比起這種純理論的東西來,瑪卡想說的,其實要為感性化。
在略微停頓了一下後,他便繼續道︰
「對我而言,與其說‘你是我的女兒戴爾菲’,其實我更會覺得‘你是我的朋友戴爾菲’……明白嗎?因為在這個時候,我甚至都還沒將‘戴爾菲‧費希爾’這個女孩兒看作是我的女兒。」
「因此,我想要保護的,實際上只是一個願意為我而犧牲的‘朋友’罷了。」
話至于此,瑪卡忽而便站起了身,回頭向戴爾菲身前走去。他直視著這個出奇漂亮的姑娘,認真地道︰
「看見了嗎?就和你眼前的這個‘瑪卡‧麥克萊恩’一樣——或許有很多相似之處,可現在的我,並不是你的父親。」
瑪卡的這番話,使得戴爾菲眼中那個始終和瑪卡重疊在一起的「父親」的形象,一點點地分離了開來。
是啊!
即使再怎麼相像,再怎麼沒有巨大的變化,十幾年的時間也肯定會產生一份無法被輕易忽略的差距。
那細碎卻堅硬的胡茬、那隨意束起的長發、還有那因為永久性的重傷而常伴耳畔的咳嗽與喘息……在現如今這個時代的瑪卡身上,都還不存在。
過去她,之所以會將十幾年前後的瑪卡重疊在一起,完全是因為她實在太想念那個無端失蹤的父親了。
但是此刻兩個形象的逐漸剝離,卻令戴爾菲稍有些茫然地感到,她居然並沒有從中感覺到太大的失落。
回首至今,她作為那個「身份不明的風衣巫師」,也已經在瑪卡身邊陪伴了很久了。哪怕在很多時候,她都確實是將瑪卡視為父親的,卻也總有無意識地把瑪卡當做同齡人對待的情況存在。
她陪同瑪卡走過很多地方、做過很多事、也見過很多人,她和瑪卡隨口閑聊過、也和瑪卡平等討論過,甚至還不止一次地在與海爾波的戰斗中給予瑪卡幫助。
而這種種感覺,都是與未來和那個父親在一起時,所未曾體會過的。
正當戴爾菲站在瑪卡面前,出神地回憶著自從自己來到這個時代後、和瑪卡一同度過的日子之際,瑪卡在最後道︰
「你現在應該明白了吧?我想要保護的,只是現在的這個你——我一點兒都不希望你,就這麼消失了。」
然則,也不知道戴爾菲突然又想起了什麼,就見她驀地從回憶中回過了神來。而後,就見她眼眶中的淚水終于再也收不住,簌簌地滾落了下來。
「不行,」她使勁搖著頭,哽咽著道,「就算你這麼說,也已經不可能了……我不值得被你保護,我……我根本就沒有被你保護的資格!爸爸……不,麥克萊恩先生,你還是讓我就那麼消失吧!我……求你了……」
這突如其來的哭泣,使得瑪卡也隨之陷入了一陣疑惑。
即便先前已經考慮了那麼多,也說了那麼多,乃至于眼看著就要說服眼前這個異常固執的戴爾菲了。
但是這一出,瑪卡是真的沒有料到半分。
他見狀,不由微皺著眉輕輕扶住了這個哭得都有些站立不穩的女孩兒,隨手撢去了她那張俏麗面龐上徐徐落下的淚珠。
「怎麼了?」瑪卡不解地道,「什麼資格不資格的?你為了我,都不惜跨越十幾年來到這個時代——單就這個理由,也足夠我真心實意地想要保護你了。」
可戴爾菲此時卻仍在搖頭,一張臉也是越垂越低。
看得出來,有些話她幾乎都已經冒到嘴邊了,可就是因為某些原因而無法坦誠地說出口來。
這一點,瑪卡在之前就有所察覺了,但這一刻的感覺卻尤其地明顯。
「戴爾菲?」
那栗色微卷的長發,因為她垂著頭而稍稍掩住了她的面龐,微微顫動的雙肩,顯示著她仍在抽泣。瑪卡還沒能理解她究竟為什麼而哭泣,可他知道,個中緣由定然絕非輕巧。
不知不覺,瑪卡的心中竟也暗暗緊張了起來,即便他都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些什麼。
而也就是在他心底里泛起一縷不安的下一秒,戴爾菲終于像是再也忍受不了某種內心的折磨了一般,猛然抬起了頭。
看那發絲飄飛之中,一雙泛著紅的眸子淚光閃爍,其中隱含著難以言喻的歉疚……以及一股子不知從何而起的決然。
當那一縷縷發梢掃過面龐,當那泛白的雙唇輕輕開闔間。
瑪卡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