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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遲遲,卉木萋萋,翹角飛檐的半山亭彷佛花木從中立起的孤舟。在和煦春風中行駛在滿山青翠間。
山下送行人聲悄不可聞,棋子敲在棋枰上的「叮叮」聲清脆如山雀啾鳴。
身著白絹長裙的新安郡主司馬道福在菊花台上站了一會,見亭上對弈者、觀棋者專注于棋局,無人向她顧盼,不禁羞惱,對會稽王司馬昱道︰「父王,我要到亭上觀賞風景。」未等司馬昱答應,雙手提著雪白長裙就朝亭上而來。
司馬昱阻攔不及,只好跟了上來。
陳操之看了一眼旁邊觀棋的王獻之,王獻之正朝新安郡主望去。只一眼,就回過頭來,凝神棋局。修長的手指在膝上輕輕彈動,好似在操琴。
會稽王都到眼前了,總不能視而不見吧,江思玄、陳操之、王獻之分別向會稽王司馬昱躬身致意,卻未說話,圍棋乃是坐隱,俗禮可免。
新安郡主司馬道福並未大鬧半山亭,悄立一邊妙賞,看看陳操之又看看王獻之,覺得二人的容貌好比春蘭秋菊各擅勝場,陳操之俊朗,王獻之秀美,心道︰「若得此二人為夫婿,**亦無憾!」又想︰「女子不能一身而嫁二婿,陳操之、王獻之只能選其一,選誰?」貪看良久,意不能決。
就在這時,數匹快馬自建康方向馳來,插進送行人群,頓時人情*動,片刻後,便有人疾奔上山,卻是中領軍桓秘,急喚道︰「大王——大王——」
桓秘如此匆忙,定有大事生。會稽王司馬昱迎下台去,問︰「桓領軍,何事?」
桓秘道︰「台城急報,皇帝餌長生藥過多,至中委,在宮中怒狂叫,宮人闢易,莫敢近前,請大王回台城省視。」
司馬昱長嘆一聲,問︰「報知崇德太後未?」
桓秘道︰「就是崇德太後命人請會稽王回台城。」
司馬昱便隨桓秘下上,走了幾步,記起女兒司馬道福還在亭上,便回頭道︰「道福,快隨我下山。」
司馬道福又驚又喜的問︰「父王,那我暫不去荊州了吧?」
司馬昱道︰「即刻啟程。」
司馬道福好生失望,應道︰「好吧,女兒這就啟程去荊州。」目光從陳操之、王獻之臉上掠過,緩緩步下半山亭。
江思玄、陳操之這時已經推枰而起,這棋不能下了,江思玄是護軍將軍,皇帝此狂疾,他自然要去台城喉旨,萬一皇帝駕崩,擁立新君更是不能落後。
江思玄向陳操之一點頭,說了聲︰「改日再續此局。」大步下了半山亭。
陳操之並無官職,無須去台城候命,不必匆忙下山。皇帝司馬丕餌藥中毒是陳操之早就知道的,這緣于他前世的知識,記得司馬丕是改元興寧後才病的。病後還拖了一年時間方才駕崩,現在是隆和元年,歷史已改變,司馬丕提前病了!
陳操之一面收拾棋子入闥,一面想道︰「難道是因為盧之事**到了皇帝司馬丕,司馬丕非但不知警醒,反而要加大劑量服食三仙丹,看來司馬丕這皇帝是做不長了——」見王獻之已然端坐一邊,便問︰「子敬兄亦喜圍棋?」
王獻之道︰「我不會圍棋。」
陳操之微感詫異,心道︰「不會圍棋那你在邊上看什麼呢!」
王獻之轉頭四望,說道︰「此地甚美,左太沖詩曰‘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在這亭上對弈,極風雅。我不會圍棋,但听落子聲亦感興味盎然。」
陳操之微微一笑,說道︰「子敬兄可謂勝亦欣然敗亦喜,然棋外也。」
足音細碎輕快,陳操之轉頭看時。卻見新安郡主司馬道福去而復回。奔得急,有些氣喘,胸脯起伏,在亭外立定,指著陳操之道︰「你等著,我必嫁你!」說罷,似乎也知道害羞,滿臉通紅,轉身快步下山去。
陳操之愕然,趕緊回頭看王獻之。王獻之一副然淡然的樣子,頰邊微笑意,與先前觀棋一樣,對局者費盡心機,他只听落子聲,不關勝負,體會幽趣——
陳操之站起身,朝山道上望。新安郡主已經不見,山下人群一分為二,郗、高崧並未回建康探望皇帝病情,依舊去姑孰,送行的百官則紛紛回城。
陳操之真是啼笑皆非,方才他在為王獻之擔心,同情王獻之為抗拒新安郡主的婚事而自殘雙足、憐惜郗道茂被逼離開烏衣巷的淒慘和孤苦。萬萬沒想到司馬道福矛頭一轉沖著他來了,「你等著,我必嫁你!」這是什麼話,這語氣簡直是尋仇啊,好似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陳操之心道︰「真是豈有此理,難道我要代王獻之遭罪?我雖不忍王獻之被逼與郗道茂離婚,但也絕沒有崇高到到舍身相代,這司馬道福想干什麼,以後逼我與葳蕤離婚娶她。絕無可能,我不是軟弱的王獻之。王獻之與郗道茂離婚既是皇室的壓力,也有家族內部的壓力,郗道茂父母雙亡,郗**後郗氏衰微,疼愛她的姑母郗璇也已去世,郗道茂只有被逼離開,但我與葳蕤不同。6氏乃江東氏族,在江東的勢力非郗氏可比,我也絕不會有來自家族的壓力,至于新安郡主想要成為新安公主,那也得等她父親司馬昱當上皇帝才行,還有,只要桓濟不與長兄桓熙合謀妄圖除掉其叔桓沖,桓濟就不會被流放長沙,新安公主也就沒有理由和桓濟離婚,因為桓溫去世後的二十多年,桓氏勢力依然強大——」又想︰「可我現在尚未與葳蕤成婚,三年之期,任重道遠,莫不要桓濟急不可耐要除掉他叔父桓沖。早早的就流放,然後新安郡主離婚。而我尚未婚,6始堅決不肯讓葳蕤嫁我,會稽王司馬昱反倒是說過‘本王若還有適齡女也想納操之為婿’這樣的話,若司馬道福離婚後一意要嫁我,那真會成為我的大麻煩!」
王獻之見陳操之蹙眉思索,便安慰道︰「子重兄也莫煩心,新安郡主言語無忌建康知名,她已嫁了桓仲道,如何還能嫁你,說笑而已。」
陳操之真是有苦說不出,現在反倒要王獻之來安慰他了,世事難料啊,熟讀《世說新語》又如何。誰會想到新安郡主矛頭會轉向!
陳操之笑了笑,說道︰「新安郡主可能是認錯人了。」
王獻之一愕,問︰「錯認誰了?」
陳操之不答,說道︰「子敬兄,令尊逸少公蘭亭詩雲‘仰觀碧天際。俯瞰淥水濱。廖闕無涯關,寓目理自陳。大哉造化工,萬殊莫不均。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真佳句也,在下時時吟誦。」在心里對自己說︰「陳操之,時不我待,你要更加努力啊。」
陳操之回到顧府,顧愷之已開始畫《江東三俊圖》,現在顧榮、6機、6雲的畫像都有了,顧愷之熟習揣摩,要畫出人物的神韻。
傍晚時,顧憫之從台城回府。說皇帝司馬丕昏憒不能視事,百官才、奏請崇德太後褚蒜子再次臨朝攝政。
次日是清明節,陳操之與三兄陳尚一早帶著小嬋和冉盛等人出清溪門,向南遙祭錢塘陳氏先祖,小嬋、冉盛等人都是恭恭敬敬祭拜。
小嬋想起老祖母的慈愛,不知不覺間淚流滿面,說道︰「操之小郎君。幼薇娘子和宗之、潤兒此時也一定在祭奠老祖母,掃墓、踏青,也會想到我們吧?」
陳操之向南遙望,雲山茫茫。思鄉思親之情濃郁,輕輕念誦道︰「——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經物何足貴,但感別經時」
冉盛問︰「小郎君,我們何時回錢塘?」
陳操之默然半晌,答道︰「不知。」
冉盛道︰「我騎快馬,一日行三百里,五日就可到家。」
陳操之點頭道︰「對了,我也要學著騎馬,琴棋書畫、儒道釋玄用功也夠久了,學會起碼也是實用的本事。」
冉盛喜道︰「小郎君要學騎馬,我可以教你,若小郎君日後實在相念丁少祖母還有宗之小郎君、潤兒小娘子他們,我就陪小郎君騎馬一道回去探望,來回也就十日——」
陳尚笑道︰「十六弟就想家了嗎?小盛說得輕松,建康、錢塘來回十日,你以為是急行軍啊,人和馬都吃不消的。」
冉盛道︰「那最多半個月好吧。」
陳操之道︰「小盛說得不錯。若是在想念親人了,我會不辭辛苦回鄉探望的,張季鷹雲‘人生貴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邀名爵乎!’為家族計,我與三兄不能不在外奔波,其實與親人團聚廝守,永不分離是我最盼望的。」
冉盛道︰「可是小郎君若一直呆在陳家塢,我們就不會有那麼多田地、不會有蔭戶,也得不到明聖湖,小郎君也很難娶6小娘子過門啊。」
陳尚哈哈大笑道︰「小盛倒是看得很清楚。」對陳操之道︰「十六弟為何語現蕭索之意?那張翰思鱸,也是他四十歲之後的事,十六弟風華正茂,萬不可有招隱之意。」
陳操之微笑道︰「三兄放心。我只是想念亡母和家鄉親人,偶有所感而已,以隱為榮、以退為進,最終其志也在廟堂,當此之世,豈能獨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