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蘇並不了解內情,她處于興奮與好奇之中,在她看來,米雪是一個比較特殊的心靈交流對象,僅此而已,心里很有成就感,但她完全沒辦法體會米雪此時洶涌澎湃的心情——她體會不了,其他任何人都體會不了,幾乎沒有人像米雪一樣在只擁有某種視覺的情況下生活了這麼多年,所以說什麼「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之類的話根本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沒人能理解。
人有五感,外加語言功能,即使是生活中很可憐的聾啞人,他們至少還有嗅覺、味覺、觸覺,可以通過寫字來交流,而這些米雪全都沒有,甚至沒有幾個人見過她之後還活著,因此當她驟然獲得了某種意義上「說話」的能力之後,她多年來積累的交流渴望和無處宣泄的感情一下子爆發出來,還好她的「說話」能力受限制很大,否則如果她能像普通人一樣說話,說不定剛才就失控了,普通人類處在她的位置也很難保持自我,又不是誰都是古井無波的老僧。
江禪機借著畫布的遮擋,對付蘇說道︰「千萬不要太刺激她,適可而止,不要問重要的問題,隨便說幾句話就行,來日方長,否則她的情緒太激動,可能會有危險!」
付蘇稍微有些吃驚,不明白有什麼危險,但看江禪機鄭重其事,不像是開玩笑,于是整理一下心情,問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來轉移米雪的注意力。
米雪,你還沒有回答呢,你覺得這副畫怎麼樣?
現在的米雪思維萬千,腦袋都快要炸了,處于極端的狂喜之中,付蘇問了兩遍,由于付蘇是她唯一能「听到」的聲音,還是把她拉回現實里。
很好,我很……喜歡,這是叫……繪畫嗎?能不能多跟我說一些話,什麼話都行!
米雪像是在沙漠里快渴死的人,一旦找到水源,勢必控制不住地想喝更多的水,甚至已經喝飽了,肚子都撐圓了,還是忍不住想喝,有時候這種情況會發生生命危險,過多飲水導致水中毒,或者把胃撐炸了。
付蘇不擅長應付這種情況,她得到江禪機的提醒,但也不敢斷然拒絕或者單方面切斷對話,她怕真的發生危險,而光之天使像是話嘮一樣不停地要求對話,而且語氣很強硬。
她焦急地向江禪機遞眼色,讓他想個辦法,現在光之天使的渴求是無止境的,她總不能一天到晚全都陪著光之天使聊天吧?
江禪機確實低估了米雪獲得「說話」能力之後的情感宣泄需求,畢竟他也不能真正體會到她多年以來的心情,他以為她是個蓄水容量1億立方米的中大型水庫,眼見蓄水已經滿到有決堤的危險了,只能給她開一道閘門泄洪,但沒想到她深不見底,實際蓄水容量超過10億立方米,這道閘門承受的水壓太大。
「米雪?米雪!」他在光之天使面前揮手,「付蘇還是小孩子,不要太逼迫她了……」
米雪知道他在說什麼,但沒有太大反應,她現在終于獲得向別人傾訴的能力了,怎麼可能還滿足于像以前那樣簡單地用點頭或者搖頭來表達內心想法?
沒辦法,他看她無動于衷,只能亮出底牌了。
「米雪,請你認真地听我說話,我可以告訴你一個可以跟更多人交流的辦法,不止付蘇一個人。」
這次米雪終于理他了,可能是阿勒山頂他的承諾成真,所以她對他的話有一定的信任度,而且這句話的誘惑力足夠大,她現在嘗到了甜頭,自然付出更多期待。
付蘇松了口氣,來自米雪滔滔不絕的信息流終于暫時中止,她已經很努力應付了,但米雪的話很雜亂,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不等她回復完上一句話,下一句話就來了,似乎米雪並不是太在意她回復什麼,只是想單純地宣泄。
米雪的五官很模糊,但江禪機能感受到灼灼的視線打在他的臉上。
「不要著急,我沒有騙你,我只能說這是嘗試性質的,有可能成功,也可能……不成功,有一定的機率,但我需要你的配合。」他解釋道。
米雪重重地點頭,她的意思很明顯,只要能和更多人交流,無論讓她怎麼配合都可以。
這時,學系門口響起沉穩有力的腳步聲。
「原來你們在這里。」
李慕勤的視線落向光之天使,她的辮子短了一截,是上次被燒的,身體的燒傷倒是已經完全康復,看不出傷疤,看來愈合得不錯。
米雪不認識李慕勤,她也不在乎李慕勤是誰,反正凡人無論是強是弱,對她來說都差不多,不過她知道李慕勤是陪同會晤院牧長的人之一,既然李慕勤離場了,說不定是會議開完了。
李慕勤表面一切如常,心里對光之天使帶著三分的戒意,這是不由自主的警覺,即使她明知再多的戒備也沒用,光之天使不是人力可以抗衡的。
「會開完了,還算成功,院牧長對實驗目的表示理解,願意配合實驗。」她指了指禮堂的方向,像是在跟江禪機他們說話,實則是在對光之天使說,但不擅交際的她不知道要怎麼和這個東西交流。
江禪機接話道︰「學院長和院牧長決定好了什麼時候進行實驗麼?」
「現在學院長正在陪著客人參觀校園,預計還要一些時間,你們準備好的話,可以先去實驗室等候。」
閑雲野鶴般的李慕勤連開會這種事也不想參加,為了見識一下院牧長的風采而列席,至于參觀校園這種純粹的交際活動她敬謝不敏,借口去通知光之天使而推月兌。
「我們也要去?」江禪機很意外,他對實驗這種事完全幫不上忙。
「嗯,院牧長還特別提到了你,說你跟……米雪處得來,說米雪現在肯定是跟你們在一起。」李慕勤解釋道。
這麼說,可能是他通過雪崩那件事在院牧長心里刷了一些好感度吧,另外院牧長知道他在阿勒山頂跟米雪單獨相處過。
「好,我知道了。」他點頭,對米雪說︰「咱們先去實驗室,那里的老師們很想見你,也希望得到你的幫助。」
米雪坐著沒動,比起那些不認識的人,她更想解決她自己的問題。
「不用著急,我說話算數,但這里不是阿勒山那樣的世外伊甸園,在俗世之中,人情往來是很重要的,現在阿拉貝拉需要老師們的幫助,如果你能伸出援手,就相當于在幫阿拉貝拉,而且這與我剛才的承諾也息息相關。」
阿拉貝拉也是米雪看著長大的,雖然米雪更偏愛凱瑟琳,但誰會不同情阿拉貝拉呢?
米雪站起來,點頭,又指了指付蘇,似乎是讓她跟著一起去。
付蘇有些怕了米雪,江禪機替她解圍道︰「她不用跟著,她的能力即使遠隔萬水千山也能生效,我會讓她盡量多跟你聊天的。」
他轉身指著形如倒扣半球的實驗室穹頂,「那是實驗室,你先飛過去等我們吧。」
米雪不情願地點點頭,縱身飛到空中,一道流光眨眼間落到銀色穹頂的頂端,但由于穹頂反射著強烈的陽光,地面的學生和老師們誰也沒發現。
江禪機正要離開,李慕勤突然扣住他的胳膊,背對穹頂說道︰「我不知道你對這家伙承諾了什麼,但你最好別信口開河,否則這家伙生起氣來會發生什麼,沒人能知道!」
「我明白,李教官您放心,我不會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的。」他忙說。
「希望你的腦袋跟你的嘴巴一樣明白。」李慕勤松開他。
跟光之天使周旋,即使談不上與虎謀皮,但確實是有伴君如伴虎的感覺,她自閉了這麼多年,要說她心理健康陽光,估計鬼都不信……說真的,鬼見了她都得跑路,名副其實的鬼見愁。
江禪機沒有瞎扯,他當然明白與米雪打交道的危險性,但如果放任這個不定時炸彈不管,一旦她爆炸,全世界都得倒霉,他憑借隱身能力能躲得了一時,也躲不了一世,所以趁著有機會,盡量將她的弦擰松一些。
他們來到實驗室,抵達門口的同時,米雪從空中飄落。
今天是特殊的日子,實驗室老師們不論是不是負責對撞機的,全都放下了手頭的工作,聚集在一樓控制室附近,她們也期待看到光之天使的樣子。
米雪從踏入實驗室的一剎那,所有看到她的老師都驚訝得合不攏嘴——這樣的場景江禪機已經司空見慣了。
梓萱也穿著一身定制的白大褂混在老師們中間,她得知了對撞機武器化的秘密,看待米雪的眼神有與年齡不相稱的復雜,因為米雪的身姿太過華麗、太過夢幻,大部分人都不忍心毀滅如此美麗的事物。
米雪被這麼多老師圍觀,其中不乏強有力的超凡者老師,她卻如入無人之境,跟著江禪機昂首挺胸大步前行。
江禪機阻止趙曼的那天在控制室里見過的一位老師向他招手,等他們走近之後,忐忑地問道︰「怎麼跟她……交流?」
「您直接說就行,她會讀唇語。」他答道。
「好吧,我講一下實驗的大體流程,很簡單的。」老師偷瞄著米雪,介紹道︰「在實驗開始前,請光之天使將身體的一部分,比如手掌,伸入這里的管道內,然後等著就行了,幾秒就能完成實驗,等我們得出實驗結果之後,會抄送一份送交隱修院……」
米雪點頭,稍微有些焦躁,似乎是想等趕緊弄完了好去解決她自己的問題。
「老師,我多嘴問一句,這個實驗……會不會對她造成傷害?」江禪機問道。
梓萱急得直撇嘴,她覺得他不應該問這個問題,因為這個實驗除了科學目的之外,另一個隱藏的目的就是驗證螺旋加速粒子炮能不能對光之天使造成傷害,其實只要想想就知道,這種實驗怎麼可能對實驗對象毫無影響?
江禪機這麼問,是因為他知道在剛才的會議里,院牧長肯定會問這個問題,學院長也肯定會介紹,否則如果藏著掖著,不事先說明的話,實驗完了米雪稍微受了點兒傷,豈不當場就要翻臉?
「影響肯定會有,但考慮到她的體量,即使有傷害也會非常輕微,可能就像普通人的胳膊上打針的那種感覺吧,因為她並不是由血肉構成的,而高能粒子都很小,所以實際上大部分粒子都會打空,穿過她的手掌而沒有踫到她的源能子,真正能擊中的只有一小部分。」老師解釋道。
江禪機明白了,他明白的是梓萱昨天晚上說的那些話里的一個疑點,他半夜睡不著的時候胡思亂想,心說周圍空氣那麼稠密,射出來的高能粒子束不是都應該被空氣擋住嗎,為什麼還能有兩三公里的射程?
普通人很難想象粒子到底有多小,空氣雖然在宏觀角度看來很稠密,但是在粒子面前,就像是一望無際的戈壁灘,可以驅車狂奔,只有寥寥幾棵樹可能擋路,那幾顆樹就是氧原子、氮原子的原子核和電子,高能粒子穿透氧原子和氮原子時幾乎暢通無阻,只有小概率被原子核和電子擋住……當然,就算是概率少,架不住數量多,所以在兩三公里那麼厚的氧原子和氮原子的阻擋下,最終還是會全被擋住。
光之天使也是這樣,她看著像實體,實際上是微觀粒子組成的,微觀粒子打微觀粒子,99%以上都會打空,也正是因為這樣,對撞機武器化之後,依然不可能對光之天使造成致命傷害,除非是地下那座新對撞機建成,功率恐怕才足以對她造成毀滅性打擊,但那座新對撞機體積太龐大了,而且深埋地下,這就基本杜絕了武器化的可能,純粹的民用設備,從這里也可以看出,學院長並不想與光之天使為敵,能長期合作比什麼都好。
江禪機抬頭征詢米雪的意見,她沒有表示異議,這算是完成了實驗前的君子協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