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只想要那個銀牌,我會讓他拿出來的。」池真之介沉著臉道。
已經丟了?拿不出來?那就親手給他打塊一樣的,連劃痕都不能少,少一道就重來,直到和原先那個一模一樣為止。
「不用,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池非遲說完,發現自己好像又觸及池加奈敏感神經了。
他這麼說,就好像對跟父母有關的物品不再有需求一樣,像是紀念品,像是別的什麼聯系……
雖然這也是事實,他確實不在乎那些東西,但總會讓池家夫婦想到那些錯失的、已然被磨滅的依戀,那原本是孩子與生俱來對父母的依戀。
小孩子總會無條件地愛著父母,甚至對于一些深刻的傷害,孩子也會一次次地原諒,依舊認為父母就是世界,但愛也是煮著青蛙的溫水。
孩子一次次的好哄,父母在下一次過失出現之時,還會覺得‘哄一哄就好’,會習慣地去忽略自己的過失。
當某一天孩子不再原諒、或者完全不在意更談不上原諒時,有的人才驚訝發現被自己消磨的愛有那麼多,而那麼多的愛,居然也被自己消磨干淨了。
還有的人到最後也不懂得反思,只會怨懟地去想,自己的孩子為什麼變得不再對自己愛得無悔、該用什麼手段才能馴服出那個可以一直原諒自己的孩子。
他不會慶幸池家夫婦不是後者,因為如果池家夫婦是這樣的人的話,那他根本不可能跟池家夫婦好好相處,更談不上什麼慶幸不慶幸。
「也對……」池加奈輕嘆道,「還是晚了。」
灰原哀仰頭看了看池加奈落寞的臉,遲疑了一下,還是保持沉默。
她是想讓教母不要難過,可是那樣的話,她又不知道那樣對非遲哥會不會不公平。
她不知道這些年池家發生了什麼事,也沒法多說什麼。
池非遲假裝沒听到池加奈的低嘆,補充道,「像‘午夜寒鴉’那種先輩傳下來的鑽石,才適合做成年人的玩具。」
潛台詞︰父母贈送的東西,他還是有收藏的,真的只是‘長大’了,看不上小銀牌了而已。
池加奈發現灰原哀情緒被干擾得有些低落,打起精神來,順著池非遲的話題說下去,「對了,非遲,你喜歡那塊黑鑽石嗎?」
池非遲想到那塊冰涼的黑鑽石,坦誠道,「喜歡,每次看到里面的雜質,我都會感覺自己看到了一個玄奧神秘的小宇宙。」
「這就是你外祖母收藏‘午夜寒鴉’的原因,如果不是那豐富又玄妙的雜質,還不如收藏顏色靚麗的其他彩鑽,或是以透明無雜質為上等的透明鑽石,」池加奈笑了笑,又問道,「你這次沒有把它帶過來嗎?」
池非遲想到那塊他隨意丟在屋子里、被越水七槻收起來的黑鑽石,有一點點心虛,「沒有,我放在米花町小屋了。」
說話間,引路人帶四人到了覲見廳。
覲見廳里,除了伊莎貝拉和菲利普之外,還有一些佣人和兩個王室成員。
池家四人沒有再交流,像模像樣地向伊莎貝拉行禮。
禮儀並不復雜,男性微微彎腰鞠躬或點頭,女性的屈膝禮也只是稍微彎曲膝蓋,不過到了這里,就得改一改日語溝通的習慣,暫時說起英語了。
伊莎貝拉也像模像樣地微笑點頭,和四人都簡單寒暄了兩句,起身邀請池家四人去自己的私人餐廳喝茶,理由是‘菲利普最近的中文功課需要老師抽查,我們可以去餐廳里坐一會兒,我也想看看菲利普最近學習是否認真’。
涉及到王儲課業這麼嚴肅的事,兩個王室成員很識趣地告辭離開,只有佣人跟到了餐廳。
到了餐廳,其他佣人端上茶點後出了門,只剩下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佣。
菲利普一看,徹底放飛了自我,本來坐得端正的身子歪向池非遲,笑得眼楮彎彎,「老師,我……」
「菲利普,」伊莎貝拉出聲提醒,「我跟你說過了,不管再怎麼高興,也不要坐得東倒西歪。」
灰原哀抬眼看了看桌對面的池非遲。
她家哥哥不管坐在哪里都會坐得端端正正,不會也是被這麼念叨出來的吧?
念叨的人可能不是她家教母,而是簡……想到簡的念叨,她腦子又開始轟隆響了。
「好的,陛下……」菲利普無奈坐直,依舊分享欲滿滿,轉頭對池非遲道,「老師,之前我在電話里跟你說過那個討厭的家伙,你還記得嗎?」
伊莎貝拉對池家其他三人解釋,「是我丈夫兄弟家的孩子,雖然菲利普是王儲,但他、他父親也是王位繼承人的人選之一,他的父親身體不太好,如果菲利普犯了什麼錯誤、被認定為不具備作為王儲的能力,我想最後王位是他的,那個孩子很聰明,學習能力也很強,大概是我之前對菲利普太過于苛刻,他對菲利普稍微有一點誤解……」
池加奈秒懂,‘有點誤解’的背後,應該就是對方在有意打擊菲利普,「那麼之後呢?他做了什麼?」
「只是一個十多歲的孩子而已,年輕,也喜歡表現,他也具備表現的能力,」伊莎貝拉微笑,「那段時間,菲利普經常為自己趕不上他而苦惱。」
「我不是嫉妒他,雖然陛下每次夸贊他,都會讓我不愉快,但他的功課確實比我好,當然,我也不是擔心他會威脅到我,當王儲那麼累……」菲利普止住了話頭,向上微微仰頭,下巴往前探,「我是討厭他洋洋得意的模樣,每次被陛下夸獎的時候,他就像我現在這樣,眼里還都是傲慢……這不是一個王位繼承人該做出的舉動,陛下只有對討厭的人才會這樣。」
伊莎貝拉無奈笑了笑,「那個孩子確實是個驕傲的人……」
「傲慢。」池非遲糾正。
伊莎貝拉︰「……」
喂喂,她在維護談話的輕松氛圍,咱用詞能不能盡量委婉一點?
「是的,老師說的沒錯,」菲利普耿直維護池非遲的耿直,「他就是傲慢,傲慢的人並不適合作為國王。」
「所以非遲和你就利用了他的傲慢嗎?」伊莎貝拉微笑,「讓他在很多人面前出了丑,那孩子被打擊得不輕,到現在還不願意來見我呢。」
灰原哀突然感覺到了‘英陽怪氣’的味道,和池加奈對視一眼,動作整齊劃一地端起茶杯。
保持優雅,喝茶,看戲。
「不是利用,我只是告訴菲利普,既然討厭他的傲慢,就應該學會與他傲慢相反的優點,謙虛,」池非遲看向菲利普,「對于別人比自己的優點,我們應該接受並且承認,適當地表示自己的贊美,對嗎,菲利普?」
「是的,老師是這麼說的,我也那麼做了,」菲利普一臉正經地點了點頭,坦然看著伊莎貝拉道,「我是發自內心地承認他的優點,也在真誠地夸贊他的表現,我也沒有想到他會得意忘形到在大家面前夸下海口,還粗心大意地不準備,陛下,我是真誠希望他能夠好好表現。」
灰原哀又喝了一口茶,繼續看戲。
看著一群人說著英國腔,用那種舒緩得輕松隨意的語調來吵架,再或是你來我往地陰陽怪氣,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伊莎貝拉看著菲利普目光里的認真和誠摯,知道菲利普把‘王儲’身份當成一個大麻煩、巴不得有個靠譜的人能夠搶了自己王儲的位置,只能無奈笑了笑,看向池非遲,「確實沒有別的用意嗎?一個驕傲……好吧,是一個傲慢的人,當他的對手也甘拜下風,並且屢次夸贊他的優點,對于一個孩子來說,那似乎不是一件好事。」
池加奈默默喝茶。
懂了,她家兒子這是教菲利普王子玩‘捧殺’那一套。
「這真的不是一件好事嗎?」池非遲直視著伊莎貝拉,「菲利普需要自信,也需要明白,就算他是王儲,也不可能做什麼都比別人強,他和其他人一樣,有自己的優點,也有自己的缺點,承認自己和別人的優缺點很重要,接受這些也很重要,而在這個時代,或者說,在王室現在的處境之下,他現在以及以後所需要做的,並非做出什麼偉大的決定,而僅是不犯錯,同時,這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所以,他並不需要在意自己的馬術是否比別人差這種事,那不是他該去在意的事情。」
伊莎貝拉想點頭認可,但最後忍住了,看向菲利普求證,「是嗎……」
她之前以為池非遲在教菲利普捧殺對手,她的話看起來像是責備質問,但她對此並沒有意見,甚至菲利普達成的結果,是讓她覺得驚喜的。
現在大家都認為菲利普謙虛和善,同時承認別人優點,又大方且自信,跟那個驕傲的對手比起來,菲利普做得簡直太好了。
兵不血刃的手段,也是一個王儲需要掌握的技巧。
她讓池非遲做菲利普的老師,根本原因不是為了讓菲利普學中文,能掌握一門語言當然好,但她最看重的是池非遲對菲利普的影響。
池非遲很聰明,當初能夠看出她對菲利普的態度並不是厭惡,也填補了她作為母親沒有顧及到的事,讓菲利普打開了心結,還給她們母子找到了恰到好處的方法,既讓菲利普願意接受那些規矩,有外人的時候,面對她像面對君主而不是母親,而私底下,她們母子又能有自己的‘秘密時間’,像普通母子一樣相處。
這種兩者皆有的生活,來自池非遲提議的辦法,而池非遲又能跟菲利普溝通得很好,提出的事能讓菲利普樂于接納。
池非遲剛才說的話一針見血,讓她都有點像感慨‘池先生真懂我們’,如果她不是女王的話,她應該也能像這樣隨心所欲地感概吧。
菲利普現在和以後要做好的,確實只有‘不犯錯’這一點,這也是她現在和以後在努力做好的事,正因為如此,不管有沒有外人在場,有的話她都不能說,她需要一個像池非遲這樣的人,來填補她所不能給予菲利普的,比如不顧言辭是否得體的談心。
她當初可是想讓池非遲做菲利普教父的……
言歸正傳,她本以為那是‘捧殺’的陰謀,沒想到池非遲會考慮到菲利普該做什麼這一層面。
在這次事件里,池非遲和菲利普似乎並沒有把那個孩子的驕傲放在心上,這份心態遠超那個孩子,格局也比她想象中要大。
她突然很不甘心,池非遲真的不能做菲利普的教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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