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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杜栓」
唯一沒有被打的虎口澗斥候將方解遞給他的酒狠狠的灌進嘴里,酒液順著他的下頜溪流一樣往下淌。半袋子就喝完,他似乎才平復下來一些。火辣辣的酒液順著喉嚨燒下去,胃里立刻就變得暖和起來。
他苦笑了一聲,抬起頭看著方解︰「其實我在很久之前就見過你,只是你身份越來越尊貴,事情越做越大,自然不會記得我這個當初只是坐在最角落處看著你們談笑風生的人。你們幾個坐在一起暢飲闊談的時候,我和其他人圍在你們四周陪著傻笑。到了後來,你們不出意外的進了演武院,而我則落榜不得不在京城苦等兵部重新分配。」
听到這番話,方解的心里猛的動了一下︰「你是演武院當初的考生?邊軍出身?」
杜栓點了點頭有些悵然道︰「是啊……當初被選為兵部考生的時候,我也曾意氣風發。到了京城之後才發現和自己的期望相去甚遠,並不是每個考生都有資格進入演武院中學習。我是寒苦人家出身,雖然到了京城之後兵部發了銀子,可是要應酬,根本就不夠用。」
他停頓了一下,自嘲的笑了笑︰「那日在酒樓聚會,我身上已經快沒了銀子本不好意思去,卻被其他人拉著一塊前往。那天在酒樓里,大將軍你,張狂,莫洗刀自然是最為耀眼的幾個,尤其是大將軍你,是兵部所有考生中最年輕的一個,而且也是最讓人佩服的一個。大家都圍著你們,而我只能站在一邊看著傻笑。」
方解道︰「當時人確實太多,而且後來又發生了那些事,所以沒有和你交談過,抱歉。」
杜栓搖了搖頭︰「這有什麼抱歉的,那天後來發生的事確實把我嚇壞了。誰也沒有想到皇帝會親自到酒樓,自此之後便再也沒有見過你。後來演武院入試考,你各門都是優異自然順利考入,而我在文科的考試中就被淘汰。後來在京城里等著兵部重新分配,卻因為兵部尚書和侍郎先後被皇帝罷免,我們這些落榜的考生就只能在京城等著,手里已經沒了錢,卻還不敢擅自離去。」
方解知道,當時兵部的官員被皇帝裁撤了一大批,估計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這些考生重新分配的事就被耽擱下來。這些邊軍出身的考生本來就沒有什麼積蓄,在邊疆的時候腦袋別在褲袋上,發的餉銀都買了酒喝,雖然去京城的時候邊軍會發些路費,到了京城之後兵部還有補貼銀子,可那麼多邊軍考生聚在一起,今日喝酒明日喝酒,那點銀子根本就不夠使的。
張狂當時算是手里余錢比較富裕的,後來還不是要找方解來借銀子。
「後來我想想……」
杜栓嘆了口氣道︰「兵部的大人們拖著我們不放,十之七八是怡親王指使的。雖然我們都已經落榜,可好歹也是邊軍中出類拔萃的一批人。怡親王要造反,看中了我們這批人,便讓兵部拖著我們的事不辦,而我們沒有了銀子生活越發困苦,他再派人聯絡我們,利用我們對朝廷的不滿……」
他搖了搖頭︰「當時對朝廷真是失望到了極致,以為朝廷只在意你們這些入榜的考生,我們就再也沒人關注了,所以整日罵娘。怡親王要的就是這樣,他才能利用我們對朝廷的不滿來拉攏。」
他喝了口酒,似乎有些不願意提起那段往事。
「後來,日子過的越來越苦,若不是客棧的老板也同情我們,一直允我們住下去,只怕我們就要露宿街頭。就在這時候,張狂找到了我們……」
杜栓抬起頭看了方解一眼道︰「給我們每個人十兩銀子,拉著我們去喝酒,那天我們說了好多心里話,也是傻話。大家都罵兵部的人不是東西,卻根本沒人去想想朝廷怎麼會出這樣的紕漏。」
方解問︰「張狂拉著你們成了怡親王的人?」
「嗯」
杜栓點了點頭︰「那時候弟兄們已經快走投無路了,張狂一開始也沒明說,只是隔一段時間就來送些銀子接濟大家,以至于到了後來我們都過意不去,拉著他問從哪兒弄來這麼多銀子。開始他不說,後來我們問的急了,他便告訴我們,這些銀子是怡親王給的,但怡親王為了不讓大家心里別扭,所以不讓說出來。」
「當時我們對怡親王的印象都不錯,以前就知道這是個風流名聲很大的親王,也不參與朝政,整日游山玩水流連青樓畫舫。當得知這銀子是怡親王給的之後,我們自然全都很感激,于是就想怎麼報答。張狂便說,怡親王私底下有不少生意,缺一些護衛,大家都是一身的本事,既然暫時回不去邊疆,不如先幫著怡親王搭理一些生意上的事,還能賺些銀子。等到兵部的公文下來再走也一樣,還說怡親王一直都吩咐人關照我們。」
「大家都當時也沒多想,雖然覺得去給生意人做護衛有些丟人,可到了那會兒哪里還顧忌這些,為了還人情,為了賺點銀子,大家就都答應了下來。可是等我們跟著張狂之後才明白過來,怡親王要做的生意……大的能嚇死人。後來我們知道了怡親王試圖謀逆,不少人鬧著要離開,結果都死了。最可怕的是,我們這些選擇留下來的居然沒有人去幫忙說情也沒有去救,就那麼眼睜睜的看著那些不願意跟著造反的弟兄們被殺了。」
「我現在也想不明白……」
杜栓嘆道︰「當時我們這些人怎麼就適應下來的,後來想想,那會就好像腦子里被人灌輸進去了一些信念似的,再加上對朝廷的不滿,鑽進那個牛角尖里之後就拔不出來了。從一開始的忐忑不安,到後來的死心塌地。後來怡親王成立了一個殺手組織,專門負責暗殺對他不利的人,我們這些人都在其中。」
「再後來……」
他看了方解一眼︰「咱們就成了對立的人,你幫助皇帝平叛,而本來以為怡親王必然會成功的我們,才發現怡親王的圖謀不過是個笑話罷了,皇帝早早的就已經看破了怡親王的陰謀,怎麼可能沒有準備?當時你帶著人在城中平叛的時候,我的同伴們接連死去,有的是被朝廷的人殺了,有的是自己畏罪自殺了……」
「之後,大內侍衛處的飛魚袍在長安城里開始徹底的清理,我們這些當天僥幸活下來的人四處躲藏,那段日子過的如一只老鼠一樣,連太陽都不敢看見。今日藏在這個角落明日鑽進那個洞穴,有幾個同伴就是在後來躲避的日子里承受不住這種煎熬而瘋了。當初一起的那批人,到後來僥幸躲過大內侍衛處搜捕的只有十幾個。」
「我們在城中做苦力,每天都听人說又有多少叛逆被抓了在菜市口砍了腦袋,一開始听著心驚膽顫,後來也就麻木了。當時想著,若是飛魚袍忽然出現在我面前,或許連害怕都不會有,只是解月兌吧。」
「再後來,風聲過去之後,我們這些人便離開了京城。本打算回家,可後來有人提起來,我們這些人的名字都在兵部的名冊里,若是回家去的話,只能牽連了家人。于是決定先找個地方落腳,看看有沒有人能收留。那會就想著遠離長安城,離的越遠越好。因為手里沒錢,我們在路上還劫了幾個商隊,一口氣跑過了長江……」
方解問︰「然後就在黃陽道留下來了?可你們怎麼又在虎口澗里建了山寨?」
……
……
方解問完了這句話之後忽然眼神一亮,他猛的想到一件事︰「虎口澗里現在那個姓莫的當家,是莫洗刀?」
「是!」
杜栓點了點頭。
「怪不得」
方解有些悵然道︰「怡親王叛亂被平定之後,張狂身死,我後來也沒打听到莫洗刀的下落,只以為在當時亂戰中被殺了。當時我還特意去大內侍衛處里看過那些被抓的人,也沒在其中看到他。那時候菜市口每天都有人被砍頭,少的時候每天幾十個的,多的時候一天上千人……再後來我就離開了長安城,一直都沒有回去過。」
杜栓垂著頭說道︰「若不是莫大哥,我們幾個也躲不開大內侍衛處的搜捕。莫大哥修為高,而且他反搜捕的本事也極大,若非如此,當初也不能從東楚逃回來。他帶著我們逃離京城之後一路南下,有人提議就這樣隱姓埋名的活下去,找個商行或是鏢局投奔,憑我們的本事也不至于沒飯吃。」
「莫大哥卻說不能再過那種寄人籬下的日子,我們跟著怡親王那麼大的靠山都沒落一個好下場,跟著那些眼里只有錢的商人能好過?他說咱們這一身的本事,就這樣躲躲藏藏的過一輩子,給商人當牛做馬一直到死,難道不覺得憋屈不覺得遺憾?」
杜栓深深的吸了口氣後緩緩的吐出來︰「經歷過怡親王那件事之後,大家的心思其實有些野了。听莫大哥這樣說,也確實為自己覺得可惜。于是問莫大哥怎麼辦,莫大哥就說先得找條活路,咱們何必要去給那些眼高于頂的商人做下人,當初在長安連當官的都敢殺,這會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
「當日我們便潛進一個大戶人家的宅子,就好像入了魔一樣將那一家人全都殺了,劫了幾千兩銀子出來,還有不少珠寶,帶著這筆銀子我們跑到了芒碭山上躲避了一陣,然後就開始拉隊伍,莫大哥說長江上的客商往來無數,而且走水路的商人身上都帶著大筆的錢財最好下手,于是我們在長江北岸連著做了不少案子,也拉起來一直百余人的隊伍。」
「後來水師征剿,莫大哥就帶著我們逃到了黃陽道。因為手里不缺銀子,我們也就沒再做生意,一直隱居。再後來……」
他嘆息一聲道︰「李遠山反了,羅耀跟著也反了,莫大哥的心思便跟著動了。他也要造反,可我們一听到造反這兩個字就嚇壞了,有過一次那麼可怕的經歷誰還願意再來第二次。可莫大哥卻說,當初他之所以那麼決絕的跟著怡親王造反,其實不只是因為朝廷不公,還因為那天在酒樓喝酒的時候,有個人對他說過這樣一句話。這句話,他從來都沒有忘記。」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杜栓看著方解認真道︰「這句話,是你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