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有一棵孤獨的樹,高大概也就三四米,枝葉稀疏。樹下面有一個土洞,幽暗深邃,不知通往何處。而今,土洞中不再幽暗,從它里面射出的光彩雖然只有一瞬,可那一瞬已比太陽還奪目。哦,那奪目的光啊,是因什麼緣由而來?是憤怒嗎?還是哀傷?
樹洞里的景象,和那道光閃過前沒什麼區別,事物還都是它們本來的樣子,樹根是樹根,酒壺是酒壺。唯一的區別是,現在這個樹洞里,只剩下了一名灰袍。不,應該說剩下了一名披著灰袍的灰袍和一件落到地上的灰袍。站著的灰袍,長袍上浮動著戴兜帽老鼠的徽記,只是那老鼠和平時不同,它的頭顱略微抬起,露出兜帽下方的一只眼楮,那是一只異常令人難忘的眼楮。而另一件地上的灰袍,已經變成了字面意義的灰袍,失去了曾經所擁有的所有不可思議的功能,也失去了本該牢牢印記在其上的徽記,或許,它更應該被稱為灰布。
皮膚,因為魔力的釋放而展現出病態的紅色,在那紅色的表皮上,大量鎖鏈狀的黑色紋路異常清晰。在這種情況中,起司的胸口起伏的異常緩慢,也異常沉重,他的一呼一吸間,仿佛吞吐了整個空間里所有的氣。他轉過頭,看向房間中央的樹根,「出來吧,我知道你沒死。」
樹根抽動起來,在最粗壯的根須上浮現出一張人的臉,酒神的臉。那張臉扭動著,在十幾秒里從只有夜晚看到才會嚇人的粗陋模樣變成了比任何雕塑家精心修飾還要精細生動的活潑面孔。接著,那面孔的嘴開始張開,原本實心的樹根伴隨著這種嘗試開始內部變化,直到從那木質的嘴里開始發出成型的聲響,這聲響一開始像是風吹過破屋時自然發出的響動,後來才逐漸有所定音,最後終于可以口吐人言。
「當惡魔們說有個灰袍在六年前單槍匹馬在冰原上殺死了惡魔領主時,我還對那人的身份產生過懷疑。雖然我知道那時最有可能性達成此事的人是你,但我寧可相信那是因為安莉娜出手的緣故。現在看來,我是用自己的標準來揣度你了,你確實有被安莉娜保護的價值。」樹根上的人臉所發出的聲音自然不會和人類的喉嚨相似,光從聲音來判斷根本無從將其與酒神之前的話語相較。甚至,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現在這張詭異人臉以及它所發出的聲音,都是來自于之前那個名為酒神的灰袍的。除非,你了解酒神所擅長的源生魔法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無內外的身體,無分別的身體,你的價值本在我之上。而你卻放棄了它。」起司看著那張臉,情緒已經逐漸緩和。至于他所說的那兩種身體,就是酒神之所以可以疑現在這樣的樣子講話乃至存在的根本。也是源生魔法中和後來魔法差距甚大的一個門類。
自從人們開始破開獵物的肚皮將其中的東西分門別類,自從殘酷的暴君或凶猛的野獸將人也如牲畜般開膛破肚,身體這個概念就被轉化了。人的身體是由各種器官,骨骼,血肉組成的,這種事任何一個去肉鋪買過肉的人都會知道。不僅僅是動物,植物也一樣,草藥師將植物細分為各個部位,根,睫,葉等等。于是人們知道了生物的身體是分別的,沒有肺就沒法呼吸,但不妨礙進食;沒有腦就無法思考,但還是可以呼吸。只有心,作為整個生命的驅動之核,在這具分別的身體中佔據著絕對不可或缺亦無法替代的地位。這樣的認識理所當然,也毫無錯誤。
可在這之前呢?我是說,在那個人們還沒有將身體里的東西,組成生命的部件給予名稱和職能的劃分,他們還不會把心髒作為身體的中心的時候,身體是什麼樣的呢?是不是皮膚下面就沒有了骨頭血肉,而是一團不明不白的半液半固的東西?那當然不可能。這世上確實有些生物是這樣,例如那些常出沒在沼澤或下水道中的凝膠狀生物。事實是,不論天神創造還是自然演化,器官是確實存在的,分別也是確實存在的。
但承認分別,不代表強調分別。最開始的智慧生物沒有能力和文化積累去搞清身體里某個器官的具體作用,所以在他們眼里,這些器官同屬于一個整體,這個整體就是身體本身。在這種觀念中,心也是心,肺也是肺,可這心和肺都要在一套完整的器官系統里運作,單獨將它們取出來,它們就什麼都不是,只和是團新鮮的肉。在這種觀點中,身體內部的分別被模糊,甚至被消餌。源生魔法就是在這種基礎上展開。
在很多的神話傳說乃至民間故事里,古代的巫師都被描述成不具備凡人的弱點,他們的頭顱即便被斬下也可以接回去,心髒被刺穿也能存活,甚至,當人類的軀體被破壞到無法運轉後,他們可以以變形的方式來逃月兌軀體的束縛繼續延續生命。這就是酒神所研究的領域,與內無分別,沒有器官亦沒有要害。與外無分別,身體本身並不神聖,可以和自然萬物相互轉化流變,唯有獨立的精神在這流轉中長存。
這也是為什麼起司以及大部分施法者對酒神的研究有所了解,可對源生法術無法入門的原因,源生法術的基礎和大部分法師們所強調的準確界定,細節操控截然相反,它更加偏向于那些將自己托付給神明的薩滿或巫者,于不可知中求不可知。微妙的是,那些真的不去思考就像修習源生魔法的人同樣無法入門,因為源生魔法之為一被公認的魔法門類,自有其體系和脈絡,純粹的將事物當成漿糊一團只能讓自己也變成個糊涂蛋。
「我沒有放棄。我只是,懂得了變通。你知道我走到這一步有多猶豫嗎?我和你們走的路都不一樣,沒有參考,沒有標準,沒有對錯。現在連那個人也沒有了,我怎麼知道我在干什麼?我怎麼知道我在追求什麼?」樹根上的臉反駁著,看不出也听不出情緒。
起司盯著那張臉看了片刻,眼神黯淡了下來,「所以,你打從一開始就沒有相信過你自己的研究。你只把你的研究作為老師研究的一部分,比較偏門的那部分。你根本沒有相信過那個沒有分別,沒有主宰的世界,你只是相信老師。當老師離開了之後,你沒法再讓自己繼續下去,于是你就給自己找了個新的老師。」
「這有什麼不好?我們可以向任何存在學習不是嗎?」
「我一直覺得我的成年試煉完成的像是個玩笑。我一直在懷疑自己有沒有資格用自己的徽記附加在灰袍上。現在看來,那試煉比我想的要有用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