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婦人行禮的姿勢優美端莊,是一幅很美的畫面。
然而看著這幅畫面,小院內卻陷入一片死寂。
「這……這真的是……」趙光看著那個原本誰都沒注意到的軟弱婦人,倒吸一口涼氣。
「真有膽量……」隨後他像是突然想到什麼怔了怔,「說起來這歸昌的正妻是穆家的人啊。」
「穆家嗎……」少年目光陡然復雜起來。
「子女被欺凌至此,穆家真是可惜了,」趙光看著穆氏開口,「沒想到這位夫人軟弱了大半輩子,到了這般境地居然還有膽提出這樣的請求。」
女方提出和離可一般都是在娘家地位遠高婆家的時候。對忠義侯歸昌而言,再寵愛妾室,一個像穆氏這樣用來充門面的正妻都是需要的。
更何況剛剛封侯正妻卻請和離,穆氏此舉等于是把歸昌的面子踩到了塵土里,簡直是不要命的做法。
「這……這歸昌怎麼可能同意?!」趙光愕然。
「有膽的不光是她。」李稷淡淡道。
他看向院中少女,說了兩個字。
「秦律。」
「對了,公主!」趙光難以置信道,「說起來秦律里提到過,王室能夠同意和離的請求!」
說起來這還是當年那個大司命林書白加上的。
可這麼多年來從沒听說有王室子弟這麼做過。畢竟這完全是得罪力量更高家族的做法。
俗話說「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某種意義上這種行為可比得罪神靈更危險。
「至于嗎……」趙光看著院中孤身一人面對被無數士兵拱衛的歸昌的少女,喃喃道,「應該不至于……」
「嗯,」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那個少女的聲音卻傳來了。
她的聲音平靜而清晰,沒有絲毫恐懼和猶豫。面對著躬身下拜的女子,那個少女以同樣優美的禮儀回應。
「嬴氏公主抱月,同意穆氏嫡女穆容音的請求。」
嬴抱月看向穆氏靜靜道,「起身,穆容音,從此刻起,你不再是歸家婦。」
小院內一片死寂,所有人愕然地看著那兩個女子說不出來話,就在這時一聲怒喝響起。
「胡說八道!」
一直漠然視人的歸昌看著背對他的那個少女,和正眼不看自己一眼的正妻,冰冷的瞳仁陡然泛起潑天的惱怒!
「穆容音,誰給你的膽子,你居然敢說出這樣的話?嗯?」歸昌看著穆氏喝道。
「你生是歸家的人,死是歸家的鬼!想和離,做夢吧!」
「按照秦律,她已經不是歸家的人了,」然而面對自己這個朝廷重臣的怒火,那個少女卻靜靜轉身看著他道。「大司馬還需注意言辭。」
「你……」歸昌很久不曾被人如此挑戰威嚴,渾身殺氣上涌,看著嬴抱月和她身後的穆氏像是看著死人。
在他這樣的目光下,司馬府的任何人哪怕是朝堂上的中品官員都會渾身顫抖,祈求他的原諒。
然而那個女子卻置若罔聞。
嬴抱月無視歸昌熱火朝天的目光,看向一旁的歸離和歸辰,「按照秦律,和離後子女可以選擇跟父親還是母親,你們倆要怎麼選?」
她在說什麼?
可以選擇?
歸離完全沒有理解發生了什麼,父親居然如此震怒,母親居然突然提出和離,這一切到底……
「當然是母親!」就在這時,兄長的聲音陡然響起,歸離看向自己的兄長,只見他目光復雜地注視著公主,咬緊牙關開口。
「我也是母親!」歸離愣了愣立馬跟上。
「你們……」歸昌眼中震怒更甚,然而不等他發泄出怒火,那個女子的聲音又響起。
「好,那從此刻起,你們不再是歸家子孫。」
「天爺……」趙光看著這瞬間妻離子散的畫面瞠目結舌,「這……這簡直是把人家家底給抄了……」
「她一開始就準備這麼做。」李稷淡淡道。
他的目光靜靜看向院中的少女。
不但沒有選擇粉飾太平,而是選擇了最為決絕的做法。
和那個婦人一起,選擇將一切徹底斬斷。
不留一絲余地。
同時,不計一切代價。
「公主,這還輪不到你插手,看清楚你的位置!」就在這時,歸昌一聲暴喝,讓樹上的兄弟目光同時凝重起來。
「歸昌動了真火了。」看著院中已經口不擇言的男人趙光目光沉沉,「這下糟了。」
父親,生氣了。
坐在地上歸離看著眼中震怒的父親,心房一陣顫抖。
她的記憶里,父親一旦這樣震怒,必然有人遭殃。她以心中感到害怕的自己為恥,但對歸昌震怒的恐懼像是滲透在她的骨子里,揮之不去。
在她十歲那年,父親微微一絲怒意,兄長就在她面前被打的皮開肉綻。
反抗這個父親,就是這樣的下場。
不光是她,看著不遠處兄長微微震顫的脊背,歸離內心冰寒。從小父親也把這樣的恐懼刻在了兄長的身上。
但她的兄長克服著震顫正往公主殿下而去,他終究比她要堅強。在父親這樣的怒火下,她因恐懼連站都站不起來。
關于這個國家公主的地位,她年紀雖小卻也隱有耳聞,父親一旦動怒無人能擋,這位殿下也只可能屈服。
「公主殿下,還請別把微臣的好意當做肆意妄為的籌碼,」歸昌語氣已經完全改變,冰冷刺骨,「之前一切都是看在陛下的面子,還請你別讓朝廷命官難做。」
「此事到此為止,在下就當沒有听過,來人,送殿下回宮!」歸昌冷冷一揮手,地上跪著官兵低頭看了看,慢慢起身拔劍出鞘。
嬴抱月注視著這一切,微微啟唇,然而不等她出聲,歸昌就眯眼看著她道。
「殿下,微臣是個武官,你再妄動微臣不能保證會干出什麼來。」
這是赤果果的威脅了。
任何一個深宮久居錦衣玉食的小丫頭都不能承受的壓力和威脅。
一切都結束了。
歸昌看著靜靜看著自己的女子一聲冷哼。
然而下一刻。
「秦律秦人必須遵守,同意和離是王室的權力,和大司馬無關,和離一事已成定局,本宮不會收回成命。」
「穆容音不再是你的妻子,歸辰歸離不再是歸家的子孫。」
那名少女一字一頓道。
還不放棄嗎?樹上趙光的簡直嘆為觀止。
歸昌雙眼發起紅來,怒氣到頂卻陡然壓下化為輕蔑,看著眼前女子從牙縫中擠出了那句話。
「不過是一個花瓶,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來人!把歸辰歸離給我先押過來!」
嚓一聲其親衛重劍出鞘,歸辰陡然被刀劍壓在地上!
「放開我哥哥。」
歸離目眥盡裂,從地上爬起朝兄長撲去,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只縴細的手拉住了她。
再次擋在了她的身前。
歸離驟然回頭,然後她听到那個熟悉卻陌生的聲音。
熟悉的音色,陌生的……是聲音中的冷意。
那個女子看著那個輕蔑地看著自己的男人,如此說道。
「我即便是花瓶,也不是你這種人可以打碎的花瓶。」
寒光在她的耳邊亮起,冰冷箭鏃直指歸昌的咽喉。
「這兩個孩子如果出事,我絕不會放過你。」
日光下,歸離怔怔抬起頭,看著嬴抱月的側臉。
歸離沒有想到她居然會有這樣的神情。
仿佛敢與全天下為敵的神情。
這個女人在她家住了一個多月,但歸離從來不知道她居然會有這樣的氣勢。
在十三歲小孩的眼里,這個女人雖然年紀比她年長,卻是沒什麼性子不需要放在心上。
不管她對她怎樣惡語相向,這女人也渾不在意,簡直像個沒有脾氣的面人。
就如他兄長給她起的名字,月光般柔,同樣也該弱。
然而為什麼到了這個時候,自己才發現這件事呢?
她只是從來不和自己計較罷了。
月光可以很溫柔,也可以很冷酷。
看著遠處將兄長壓在兵刃下她那趾高氣昂的父親,歸離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有的人,只會將獠牙對準比他弱最容易傷害的人。
而有一種人,她的利刃卻只會對準更強大的惡意。
哪怕那惡意比她強大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