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到了下午,西市里雖然依舊是人流如織。
但西市街道上的一些游商小販們就已經開始收拾東西,準備趕在酉時中,也就是下午六點關城門之前離開長安城,否則他們今天就等于是幫著客棧賺錢了。只有那些家在長安的商戶們,才可以再拖延一段時間,直到宵禁之前再離開。
已近黃昏,長安大街上影影綽綽的,又多了不少剛剛出現的居民。
一身白衣的孔清閑坐在西市口的路邊,跟蹲坐在自己肩頭的小女乃貓兩個在嘀嘀咕咕,兩個腦袋湊在一起,人語聲跟嗷嗚聲交錯在一起。
「我賭那個白衣女子肯定是鬼!」
「嗷嗚……」
「你也賭她是鬼,好吧,那這把打平。開下一局,那個紅衣女子我覺得也是鬼。」
「嗷嗚……」
「你覺得不對?好吧,那我們來好好的鑒定一下……看到沒有,李秀蘭,晉朝人,死于兵亂,在長安這里已經住了三百多年了……」
「嗷嗚嗷嗚……」
「你說你看不到,我是在唬你,小家伙你怎麼能這麼看我呢,我是那種為了贏一只小女乃貓就不要自己的人品和底線的人嗎?」
「嗷嗚!」
「我真是傷心,小家伙你怎麼能對我有這種錯誤的認知……」
孔清用自己的臉在肩頭的小女乃貓毛茸茸的身上蹭了蹭,然後又把目光轉到眼前這光怪陸離的一幕之上。
在已經變得有些昏黃的天色中,來來往往的不管是活人還是鬼魅,臉上都帶著一種有些詭異的神情,就算是孔清這段時間已經接受了很多這個世界的設定,也還是有些不真實的感覺。
「太史局那邊居然還好意思說他們給長安的凶宅都做了記錄……」
孔清看著眼前那些浩浩蕩蕩的鬼魂們混雜在活人之中,彼此談笑,聊天,甚至還有一些鬼用真的銅錢從活人那里買東西的景象,微微的搖著頭。
「在這個長安城內,這堆堆疊疊的宅邸與院落,又有哪一個不是凶宅。」
「嗷嗚……」
「好吧,你說的對,老君保佑,我清都觀不是!」
孔清站了起來,極目遠眺,目光仿佛穿過了坊市的阻隔,一直落到了曲江池畔。
雖然現在正是唐初,但眼前的這個長安已經有了幾分在未來時候的那個鮮花著錦的風範。
崇業坊的桃花開的極其的好;宣陽坊的牡丹就那麼大喇喇的在坊牆上搖擺;永崇坊的槐花開放的時候,隔壁的坊市都可以聞到那清雅的香味……
表面的花團錦簇和鶯歌燕舞與實際上鬼影重重和妖怪遍地,共同構成了孔清現在所見的長安。
「這也算是我大唐包容一切的證據吧……」
「小郎君……」
一個精瘦的游俠兒一臉帶笑的出現在了孔清的眼前,
「某听說您有事情,于是立刻飛奔著趕來了,勞郎君您久等了。」
「沒關系,貧道也沒等多久,這位鐵兄……」
孔清伸手從自己的袖子里模出了一個沉甸甸的錢袋,放在了他的手上。
「貧道這里還有一個事情,想要請你去幫著貧道查一下。」
「郎君您太客氣了。」
游俠兒手捧著錢袋,掂量著里面的重量,臉上的笑容變得更加的真誠了。
「什麼鐵兄不鐵兄的,郎君直接稱呼在下鐵猴子就是,還有什麼幫不幫的,您的事情就是某等的事情,您說什麼事,某等一定用心去辦。」
「事情是這樣的……」
孔清低下頭,壓低了聲音說道。
「你去平康坊中曲李端端的花樓里,給貧道打听一下大大大前天,也就是九號的時候,那里天字三號的雅室招待過哪些客人,記住,這個事情一定要保密。」
一邊說,孔清一邊在留心看著鐵猴子的臉色,結果發現他對于自己說出平康坊之類的地方沒有絲毫的動容,就好像自己說的是一個普通的地名一樣。
孔清默默的點了點頭,在心中把這個鐵猴子的評價又跳高了一點。
「平康坊中曲李端端的花樓,天字三號的雅室……」
鐵猴子又重復了一遍孔清的話。
「郎君放心,此事我會親自去辦。」
「對了,當時雅室里應該有一個小姐……娘子在,不過她當時是在睡覺,這個娘子某不認識,但是她的臂膀這里……」
孔清伸手輕輕的在鐵猴子的上臂某個位置戳了一下。
「有一個紅色的梅花妝。」
「明白,這里有一個梅花妝。」
鐵猴子用手戳了戳自己的肩膀下方,然後放下手,對著孔清又行了一個禮。
「那某這便去平康坊了,明日某再去清都觀給郎君報告消息。」
「好!」
孔清點了點頭。
「辛苦了,這次鐵猴子你去平康坊的所有花費,都算貧道的……」
「那敢情好!」
干瘦的游俠兒咧開嘴,笑的一臉猥瑣。
「其實某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不花錢逛平康里,多謝郎君幫著某實現了這個願望。」
孔清對著這個叫鐵猴子的游俠兒笑著點了點頭,正打算說什麼話的時候……
噠噠噠……
隨著清脆的馬蹄聲,一個白衣美女騎著白馬從孔清的身邊跑過,馬上的女子還側過頭,對著孔清微微的眨了眨眼,白玉也似的手挑逗似的在孔清的臉上拂過。
呼!
一陣風一樣的,白馬美女的身影就沖進了西市。
接著,從白馬的後面又出現了一個女僮和一個紅裙綠袖的女子,她們兩個雖然沒有騎馬,但是跑步速度也非常快。
嗖的一聲之後,她們兩個就從孔清的身邊跑了過去,在風中留下了一串略略略的聲音。
「咳咳……」
被調戲的孔清咳嗽了一聲,努力讓自己做出莊嚴的樣子,對著鐵猴子說道。
「鐵兄,這個事情非常重要,你一定不要大張旗鼓,越隱秘越好……」
「是!」
鐵猴子也是一臉嚴肅,仿佛沒有看到孔清被人模臉的情景。
「郎君所遣,某自當萬死不辭,這便去了。」
說著,他抬頭挺胸,雄赳赳氣昂昂的就朝著平康坊的方向走去。
看著他的背影,孔清的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
就鐵猴子的這個英雄步,這哪里是去平康坊,都快走到菜市口了!
就在孔清安排鐵猴子去平康坊調查跟軼凡和尚會面的那個黑衣彪形大漢的身份的時候,吉藏和尚正站在延興寺的大雄寶殿里,一臉虔誠的用手中的長竹剪,一個一個耐心的剪著佛前長明燈的燈芯。
一個灰色的人影一晃,軼凡和尚已經出現在了吉藏和尚的身後。
「吉藏……」
軼凡和尚看著眼前的這個老和尚,臉色復雜。
「你找貧僧有什麼事情?」
「哦……」
雖然背後猛然響起了說話的聲音,但吉藏和尚卻似乎早有準備一樣,握著長竹剪的手都沒有一絲一毫的顫動。
「連和尚兩個字都不願意說了嗎?」
吉藏背對著軼凡,語氣平靜。
「看來你已經知道了老僧要自創三論宗的事情了……」
「不錯!」
軼凡雖然說話依然溫和,但是語氣里多了幾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覺。
「雖然說人各有志,不可強求,但作為天台一員,貧僧對吉藏你的這個選擇依然十分失望。」
「諸般因緣,一切皆空,你還是太年輕,看不破人我二執……」
吉藏和尚放下了手中的竹剪,轉過頭來,微微的搖了搖頭。
「罷了,教導你的事情不應該由老僧來做。」
「還是直接說吧。」
軼凡和尚依然是站的筆直,用疏離的語氣說道。
「那你找貧僧是為了什麼?」
「好吧!」
吉藏探手進自己的袖子,取出了一封信。
「天台有法旨到,軼凡和尚,你要接嗎?」
軼凡和尚看著吉藏手中握著的信,眼中露出了渴望之色,但最後他還是緩緩的搖了搖頭。
「貧僧還是那句話,這個事情沒有了斷之前,貧僧是不會走的。」
「了斷……」
吉藏和尚將信放在了大殿的供桌上,接著轉身拿起長竹剪,一邊開始繼續剪燈花,一邊隨口說道。
「你所謂的了斷,是指用攝魂的方式暗殺看到你密會李子通的孔恪嗎?」
听到吉藏和尚的話之後,軼凡和尚有些惱怒的皺了皺眉。
「你們監視貧僧?」
「呵呵……」
吉藏和尚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李子通的事情先不說,你知道不知道,因為你暗殺了孔恪,給法常和尚帶來了多大的麻煩?」
「麻煩……」
軼凡和尚挑了挑眉毛。
「能有什麼麻煩?」
「兩個時辰以前……」
吉藏和尚慢吞吞的說道。
「青霞子進了勝業寺,以孔恪之色問罪法常和尚,他自斷了一條腿,青霞子都不依不饒,一定要讓我等交出殺死孔恪的幕後黑手。」
嚓!
吉藏和尚雙手一抖,一朵燈花被挑了下來。
「軼凡,你說說看,我們要不要把這個幕後黑手交出去。」
「我不是讓那些和尚們在打散孔恪的魂魄之後,偽裝成孔恪重病暴亡嗎?」
軼凡有些奇怪的問道。
「為什麼青霞子這麼快就能查到真相。」
「在這個世界上,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很多事情你以為你做的天衣無縫,但那也僅僅是你以為而已……」
吉藏和尚兩眼平視著長明燈, 嚓一聲,剪掉了最後一個有些暗淡的油燈的燈芯。
「軼凡,你在長安做的很多事情,包括法華宗剩余的幾位大和尚都已經有所不滿了,現在老僧代表長安各寺的寺主維那正式通知你……」
說著,吉藏和尚放下了手中的剪刀,轉身拿起了供桌上的那封信。
「軼凡和尚,你現在如果接過法旨,立刻回轉天台的話,你仍是佛門中人,太史局的壓力,我等會替你一力承擔。但是你如果繼續一意孤行的話,就那麼從現在開始,京兆之地的佛門將不會再給你提供任何庇護,你就算是圓寂在長安,我等也不會出手相助。」
軼凡和尚定定的看著那封信,然後默默的閉上了眼楮,身體平平的向後滑出,消失在了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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