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余顆頭顱被撒上石灰,它們被集體封裝至八個木箱中,為了避免惡臭蔓延,其中灑了大量石灰,這令本就化作灰白色的頭顱更顯得慘白。
身為女伯爵的索菲亞‧拿騷,如果她是一個心性膽小的女人,目睹自己的未婚夫如此破壞敵人尸體,被嚇得精神失常簡直是必然。
她並非懦弱膽怯的貴族,這一點黑狐認為的確如此。
或者說,她麾下精銳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是諾曼人,自己也被動得變得像是一個諾曼女人。
她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金銀與琥珀妝點這位快速成長的少女。到底經歷了大規模戰爭,名義上更是勝利方的統帥,索菲亞的天真爛漫時光已在兩年前結束,現在的她眼神里充滿機警與謹慎。
終歸她是法蘭克體系下的世襲貴族,即便是個女孩子。
侍女為她穿上截短的丘尼克袍子,以精致的皮帶束腰,白色紗巾罩頭並妝點金銀琥珀頭飾。
被袍子遮掩著的是她的羅斯風格高幫皮靴,松軟亞麻布裹腳,行走快捷而自如。
同樣是素白色斗篷披肩,以鍍金的胸針固定。這袍子很不一般,其上縫制大量藍色布條。
一身著裝藍白色調,棕黃色的頭發盤起來扎在腦後。略帶雀斑的白皙臉頰有著一雙深藍的雙眼,這雙眼楮不一般,不經意間總是透露出一絲機警,甚至……是一絲殺意。
正如她皮袋上懸掛著的是一支短劍,劍柄瓖嵌著碩大的紅寶石,鍍銀劍鞘上又紋著復雜金紋。
很大程度上,索菲亞‧拿**伯爵今日之著裝,就是保留傳統法蘭克女貴族著裝的基礎上盡量效彷羅斯女貴族。
畢竟,她麾下精銳全都是羅斯戰士,士兵衣服上至今仍紋著羅斯的旗幟——白袍上縫制交錯的藍色布條。
她是女伯爵,真正行使伯爵權力的則是黑狐。
這並沒有問題,即便兩人尚未按照法蘭克的律法成婚,兩人已經協同行事,乃至發動軍事行動,這一次,他們將帶著「特殊的禮物」去覲見駐扎美因茨的路德維希王。
她在閨房中忙于打扮,黑狐有意帶著兄弟們在戶外等著。
當她走出家宅以全新形象示人,無人敢質疑這樣的她不夠得體。
「我……如何?」她的雙眼直勾勾看著年輕卻肥胖的丈夫黑狐。
「很好。甚至像是一個戰士,我喜歡。」
「是嗎?可我從沒有真的參與戰斗。」
「會有機會的,也許你願意。我听說,羅斯的王後十二歲時就已經參與作戰,甚至是奧斯塔拉女公爵,與你這般年齡也已有過戰爭經驗……」
丈夫說的人名都很陌生,那些女人都是羅斯的女貴族,雖沒有見過,也許僅僅是現在沒機會見面罷了。
索菲亞深吸口氣,不經意間挺起胸膛,努力壓制內心的緊張與怯意︰「看來你希望我成為你們口中的瓦爾基里?真是高看我了。走吧,我們去美因茨。」
「那就走吧。」黑狐拍拍肚皮,他很高興自己的未婚妻越來越有女人味,還有現在終于擁有的女戰士滋味。他牽上索菲亞的手︰「真不知道那個路德維希見了我們會怎樣。也許,會被嚇到吧。」
「也許吧。不過,他和你們一樣都是野蠻的男人。」
「野蠻?如何算是野蠻?」
「殺戮,無盡的殺戮……」
「戰爭就是這樣的。不要再說了,你畢竟是女伯爵,世人只會記得是拿騷貴族打贏了科布倫茨的法蘭克軍隊。」
索菲亞輕輕點頭確認,這言外之意正是說自己身為拿騷貴族要為那剁下的八百個腦袋負責,這種事簡直有理也說不清。
她沒有嚇破膽,想來路德維希只會吃驚一下就僅此而已。
當然有人為此事驚得六神無主。那是拿騷修道院的神父康拉德,作為神職人員這次去美因茨可不僅僅是作為貴族的陪襯。
拿騷鯨吞來茵高意味著什麼?正是意味著整個舊來茵高教區的歸屬將被改變,它將整體挪到科隆教區,至此與沃爾姆斯(美因茨)教區月兌離關系。如此康拉德就會成為新的地區主教,他需要得到沃爾姆斯方面的承認,更要在未來得到科隆方面的承認。
科布倫茨難民已經分流,一批人前往蘭河上游的林堡渡口的平原荒地拓荒。蘭斯泰因漁村而今已成為大型定居點,此地的碼頭也被緊急擴建。
無論是科布倫茨人還是拿騷人,亦或是所有的諾曼、烏得勒支移民,在戰爭結束後,索菲亞按照丈夫的要求向整個伯國下達免稅令。
實際正是黑狐經過研判後決意賜予戰後的民眾長達三年免稅,意味著最關鍵的十一稅要在845年的秋季征收。此乃效彷羅斯王國的政令,所謂戰後給予民眾休養生息的時間,三年之後民眾定然積累很多財富,屆時再收取稅賦說不定能收得更多。
此乃仁政,民眾覺得這項舉措不可思議,原本有的一年免稅如今擴大成三年,大貴族的確落實了他們戰前的許諾。
可對于下級貴族和教士,如果這麼做的話自己的錢財如何而來?莫非大家要過三年的苦行僧日子?
實則不然。
黑狐對于貿易充滿自信,他覺得僅僅是對外北方銷售葡萄酒,甚至只是初步發酵的葡萄汁就已經能賺取很多財富。夏季貴族、教士只要分得一些貿易紅利即可,他們得到現金,就以現金從農民手里購買余糧,現階段完全沒有問題。
何況,現在正值法蘭克內戰,拿騷伯國手握一支兵力並非很多然實力強勁的軍隊,完全能靠著「合法劫掠」直接撈取巨額戰爭收益。
所以對于黑狐,他帶著八百個腦袋去見路德維希,這些腦袋簡直是一種投名狀。
各方都有訴求,焦點就在美因茨。
十條長船逆流而上,黑狐船隊二百人。劃槳長船拖曳著單純運貨的長船,除了那八百個腦袋外,就是五百個鐵皮盔,以及一批破損的甲衣。
如果讓路德維希以為有殺良冒功的可能性就糟了,那麼,那個男人看到一堆破損的甲衣和頭盔還能有什麼懷疑。
反正拿騷的民兵對這些頭盔充滿晦氣感。說來也奇怪,民兵扒掉敵人的衣服、皮靴、腰帶等,洗淨血污後據為己有,反而對頭盔不聞不問。
民兵覺得晦氣,羅斯戰士們覺得沒必要自留,這些廢鐵可做邀功之物,順手賣給路德維希說不定還能撈點錢。
船隊在經過水流較為湍急的施派渡口後,繼續的旅途進入絕對的安靜平穩。
所有長船收帆,唯一的桅桿上公然懸掛著羅斯旗幟,船舷兩側也掛上羅斯人的圓盾,大槳有節奏地滑動,外人看來定然覺得這是一群入侵內河的海盜。
實則不然,對于美因茨,唯有高揚羅斯旗幟的長船不是敵人。何況這里的一些船只還特意掛著白底黑十字旗幟呢。
不遠處就是美因茨城,神父康拉德穿戴黑袍,故意碳化木條捆扎的巨大黑十字架被他抱在懷里,他就這樣站在一條長船的船艏,只為讓觀者意識到有神職人員在船上,消弭掉一切恐懼。
但當他們真的抵達美因茨,城市的局面已經變得大不相同。
「怎麼回事?兩岸都是人?不對!居然有大量帳篷?」黑狐眯著眼自言自語,隨口問問忙著劃槳的瓦迪的意見。
瓦迪雖是男爵,由于封地林堡現在由科布倫茨神父巴赫伯特管理,自己和兄弟們便不用在那里費神。
他是老戰士,這番放眼四顧,隨口道︰「去年就听說路德維希要增兵,看來他真的在這麼做。」
「我還看到河上漂著一些小船。他們是在干什麼?」
「干什麼?!」瓦迪定楮一看,發現船上人有著明顯的金屬反光︰「也許是運兵?听說他的哥哥要舉重兵殺了他,他增兵就是為了自保吧。」
「也許吧。嘿嘿。」黑狐突然想到一點,隨口粗俗地大聲嚷嚷起來︰「兄弟們來得太及時了。咱們如果幫他打仗,就是莫大的人情。即便今年我二哥藍狐不在,我比他也差不大那里,主要是你們身經百戰。兄弟們照樣找個有錢的地方劫掠。哈哈,我們會發大財。」
提及發財眾人就精神亢奮,以至于劃槳的動力更強了。
對于美因茨已經兩岸的軍隊,那些待在帳篷里的人紛紛走出。他們雖沒有披甲,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們是士兵。
羅斯船隊的出現完全是不速之客,這些東王國的軍隊保持警惕,但左右兩岸的士兵態度有所不同。或曰北岸的士兵高度戒備,南岸的人員守備渙散。
因為,南岸盤踞著大量的路德維希直屬部隊,他們以多種途徑由巴伐利亞趕來,新到軍隊與駐守美因茨的老兵閑聊,多少知道有關羅斯人的事情。
北岸的有所不同,因為現在扎營的是圖林根侯爵塔庫爾夫的軍隊,就從裝束上而言,的確與路德維希常備軍有所不同。
美因茨主城在南岸,黑狐去年與兄長來過一次,此次也是從老地方直接搶灘登陸。
雙方都保持著默契,岸上的士兵見得是羅斯人,不但解除戒備,還親自去接下拋來的纜繩,再把船只向岸上拉一些,最後固定。
這場面令黑狐倍感以為,他扶著肚子略顯笨拙地縱深跳下,扶一下自己徑直的白狐帽子,再搭把手把索菲亞抱下來。
羅斯軍在登陸地整隊,依舊抱著巨大黑十字的康拉德神父則摘下罩袍左顧右看,他希望看到有閑逛的本地神職人員,至少閑聊幾句避免自己的處境過于尷尬。
一位百夫長聞訊走來,此人穿戴著全套的軍裝,可惜鎖子甲都有些銹蝕,頭盔也有大量刮痕。如此裝束很像是百戰老兵,實則是其人懶得花錢返修自己的甲胃。
他稍稍整隊,無論怎樣對比都不如那些衣著統一的羅斯人更光鮮有利。
他盯著那衣著最華麗的胖子走去,即便其人看起來較為年輕。軍中早有傳說,國王怠慢過一位很胖的羅斯使者,事後鬧出一些不必要的戰爭,于是去年的會晤就成了款待,雙方的關系還不錯。
也許……那個胖使者又來了?
「你們是誰?羅斯?你們……不會無緣無故來。」
到底是別人的地盤,黑狐保持著克制,畢恭畢敬道︰「據說東方的王者在這里。我們從拿騷而來,這次帶了大禮特意覲見國王。」
「我們的王?此事……還容我稟報。」
實則不用稟報,當河道上的長船肉眼可見時,就有士兵騎著馬沖到城里。當黑狐一行抵達時,路德維希已經知道羅斯人來了。他只是不能確認是否是藍狐那個家伙又來,不過他們現在變得不一樣,變得可以商量、利用。
路德維希對羅斯人的態度非常矛盾,他忘不了自己在易北河的戰敗之辱,現在繼續仇恨又恨不出來。他實則有些歡迎這些家伙趕到美因茨,正好利用他們充當打手去做一些自己不宜做的事情。
這不,一名百夫長得令才碼頭處候命,接洽並非偶然。
因為在城牆之上,一身甲胃的路德維希較為低調的站在高處,他與城牆執勤的士兵混在一起遮掩了自己的行蹤。
當他再度出現時完全換了衣服形象。
大地在震動,因為一支馬隊非常囂張地從城市正門走出,帶隊者不是別人,正是換上自己最華麗衣裝的路德維希本人。他沒戴頭盔,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金冠。身後的騎兵人馬皆著甲,鎖子甲和頭盔被擦得 光瓦亮,戰馬的鬃毛也被梳理得柔順,甚至馬蹄也都是新的。
這並非路德維希故意做的儀仗,而是因為這支馬隊的確更換了武備,實在是為今年的大規模作戰做準備。
客觀上這些從巴伐利亞調集來的重騎兵給予他強大的自信心,即便這些精銳要以小船慢慢悠悠地運過來茵河,期間還要擔心萬一船只輕浮戰馬落水的險情。
還以為是藍狐親自來了,騎著高頭大馬的路德維希親自一瞧,訝異發現居然是那個家伙的弟弟。
「我記得你!你是保羅。」路德維希手握馬鞭指指點點,一邊又控制著躁動的馬蹄左走又晃。
黑狐抬起頭,面對陽光眯起眼,讓他因肥胖顯得不大的眼楮幾乎迷城一條縫。
「我是保羅,保羅黑狐。」
「果然。你!見了本王為何不行禮。」
被將了一軍,黑狐面不改色︰「可我現在還不是你的封臣。不過,有的人的確當向你行禮。」
這不,一位裝扮華麗的少女款款走出,路德維希早就發現了她,下意識以為這是一個羅斯王國來的貴族,搞不好還是那個留里克的妹妹之類的親戚。
結果,這少女一開口的言語就令他吃驚。
「你?居然是拿騷家的小女兒。你剛剛自稱什麼?伯爵?」
剛行完女貴族禮儀的索菲亞面對高高在上的王的確很 ,她努力壓制著怯懦,堅持說明自己全新的身份︰「我是拿騷-科布倫茨-來茵高的伯爵。」
「你?你確定?我不記得我什麼時候冊封一個新的伯爵?尤其還是一個女人。」這不,路德維希的眼楮直接盯上一邊站著的黑狐︰「這是怎麼回事?這個女孩又是怎麼回事?」
黑狐再定定神,鄭重回答︰「我們今日是拿騷伯爵軍隊的身份而來。索菲亞也的確是女伯爵。如果您覺得莫名其妙,那就現在承認我們的身份。」
「就是莫名其妙。你?蠻橫的羅斯人。想不到,你比你哥哥更加蠻橫?你在教我做事?!你配嗎?」
「如果,您看了我們奉上的禮物,會對我們有更深一層認知。」
「禮物?」路德維希收了馬鞭,再看看左右嘻嘻哈哈︰「禮物。我的戰士們,你們都听到了。一個諾曼人要給我禮物。」
這些精銳重騎兵只效忠路德維希一人,可謂最精銳的親兵,大王在哈哈笑,親兵也都樂呵起來。
「好啊!」路德維希再探出腦袋︰「給我看看你們的禮物!但願能讓我歡心。」
「您……會歡心的。」藍狐意味深長得笑了,罷了拍拍手,勒令自己人走近那些已經搬上岸的大量木箱。
路德維希騎著馬帶隊一樣走近那些木箱,他充滿好奇,幻想著里面都是金銀。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現金軍費,索性完全忽略掉空氣里開始彌漫的澹澹異味。
「還請您保持鎮定。」說罷,黑狐給部下以手勢。
有的人手持撬棍準備開箱,有的人則把索菲亞拿騷帶走回避。甚至神父康拉德也背過身子,不停胸口劃著十字,他的反常表現無人關注罷了。
路德維希和他的親兵都期待著羅斯人的大禮,結果撬棍撬開箱子,伴隨著大量白乎乎的石灰,一顆顆腦袋滾滾而出。
「這是什麼?!」路德維希大吃一驚,瞪大的雙眼幾乎蹦出眼眶。他 拽韁繩,得到錯誤指令的戰馬高懸前蹄,簡直要把她掀下來。
整個騎兵隊被深深震撼,即便他們是戰場老兵身經百戰,見得人頭滾滾不由渾身顫栗。
「這是怎麼回事?你們?!威脅我?」定了神的路德維希已經拔劍,好巧不巧還是那把留里克贈予他的鋼劍。
所以黑狐也自然認得這把劍,畢竟此劍本來是自己的老父親定做,幾經轉手最終落在這個家伙手里。
他的過激反應也令黑狐很意外,但禮物還不止是滾滾人頭。
更多的木箱打開,其中都是破損的甲衣和被踩扁的法蘭克風格鐵皮頭盔。
事實如此已經無需言語解釋。
「全都是……全都是士兵的遺物?那麼這些腦袋……」
「不錯。」眯著眼的黑狐繃著臉︰「這是你大哥洛泰爾的軍隊。據說是第二十旗隊的人,還有一些梅茨來的武裝民夫。」
「你們羅斯人截殺了他們?你們何時展開了軍事行動?竟然不告訴我?!」
「現在不就告訴你了?這里是八百個腦袋,也包括他們指揮官的腦袋。我們為你消滅了洛泰爾手下八百精銳,這豈不是大功一件。這些難道不是你最希望看到的禮物?」
路德維希不得不平復一下情緒︰「如果這是真的,你們的確有功。好吧,這些駭人的禮物我收了。我許可你們進城,你的軍隊有權進城駐扎。你!保羅黑狐!還有你,索菲亞拿騷。我有必要與你們兩位好好聊聊,我許可你們在我的行宮詳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