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延綿至次日,淅淅瀝瀝仍未休止。
姜雪昔今日的發髻梳得尤為精細,其上簪一對瓖南珠白玉釵,走動間流蘇隨微風細雨輕搖,簇新繡著蓮紋的繡鞋踩在雨水中,微濺濕了天青色裙角。
兩名女使陪同在側,一人撐傘,一人相扶,如此將跨出府門之際,恰遇早朝後歸來的姜正輔在門前落轎。
「父親。」姜雪昔于一側站定,福身行禮。
姜正輔頗為意外地看著女兒︰「昔兒這是要出門去?」
他已經太久沒有見到過女兒跨出這道大門了。
「是。」似連眼睫都透著縴弱的女孩子微微垂眸︰「女兒想要出門吃茶會友。」
姜正輔回過神來,眼中多了兩分欣慰︰「可是那位吉家二娘子?」
昨晚吉家來人給女兒送信之事,他自然不會一無所知。
姜雪昔點頭︰「正是。」
「下了一夜的雨,今日到底是涼了些……」姜正輔似猶豫了一瞬,但見女兒顯然認真打扮過的模樣,總歸是笑了笑︰「但既是與人約好了,自然是不宜失約的。」
姜雪昔露出一絲笑意︰「多謝父親。」
「你們二人照料好姑娘,當心路滑風大,勿要讓姑娘著了涼。」姜正輔交待了兩名女使一句,便道︰「去吧。」
「是。」
姜雪昔在兩名女使的陪同下上了備好的馬車。
「近來姑娘的精神倒是頗好。」迎上來的老僕跟在姜正輔身側,笑著說道。
姜正輔點頭︰「難得她願意交友,出去走動……」
「此前郎中也說過,姑娘的病想要養好,心情也尤為緊要,心境開闊了,病自然也能好得更快……郎主這下可以放心了。」
姜正輔眼中難得有了笑意︰「如此自是再好不過了。」
而後,他不知是想到了什麼,微慢下腳步,下意識地回頭看向府門外方才馬車離去的方向。
……
馬車很快來到了與衡玉約定之處。
「听聞吉姑娘住在延康坊,離此處可是遠著呢。」女使邊扶著姜雪昔下了馬車,邊道︰「特地將見面之處選在此地,可見吉姑娘是為姑娘的身子在著想呢,這是怕顛簸了姑娘。」
姜雪昔透過傘沿看向面前茶樓,心中泛起暖意︰「是,衡妹妹十分有心了。」
衡玉早已交待罷了茶樓中的伙計,待姜雪昔入得茶樓中,道出了姓氏後,便被伙計請去了二樓雅室。
「姜姐姐來了。」早等在此處的衡玉見得姜雪昔,遂起身相迎。
「讓衡妹妹久等了。說來,衡妹妹今日未曾前往東宮授課嗎?」
「嘉儀郡主年紀尚小,我這老師做得便也輕松,授課每滿五日便可歇上兩日。」衡玉笑著抬手︰「姜姐姐請坐。」
姜雪昔輕輕點頭,隨後看向身後女使︰「我與衡妹妹單獨說會兒話,你們且去外面守著。」
兩名女使不疑有它,應下後行禮退了出去。
衡玉便也示意翠槐跟著退去了房外。
「多謝衡妹妹替我費心打听了。」姜雪昔未急著追問,而是先朝衡玉施了一禮道謝。
衡玉輕扶住她的手臂︰「舉手之勞,姜姐姐不必客氣。」
「衡妹妹,不知……你所尋到之人,如今身在何處?」姜雪昔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听起來沒有那麼急迫︰「我之後,是否能與他見上一面?」
衡玉微微笑道︰「不必等之後。」
說話間,她轉頭看向身後那扇四折大屏風。
縱然姜雪昔來之前已經想到過今日便可相見的可能,且抱了極大希望,但此一刻,仍是一時間身形微僵,幾乎是窒著呼吸看向屏風的方向。
她覺得似乎只是一眨眼的時間,卻又覺得仿佛等了大半生那般漫長——
視線中,一道藏青色的清瘦身影自屏風後慢慢走了出來。
四目相視間,姜雪昔一眨不眨的那雙眼楮倏地紅透。
他變了許多許多……
但那雙眼楮她只需看上一眼,便已有了答案。
「容濟。」
她喚了一聲,嘴角微顫著上揚,久別重逢,總是值得開心的。
嚴明立在那里,二人之間相隔七八步遠,他未有再上前,只這般與那雙帶笑的淚眼對視著。
衡玉見狀未再多言,無聲離開了雅室。
「隨我去對街汪記果子鋪,給姜姐姐買些點心回來。」將雅室的門合上之際,衡玉對翠槐道。
翠槐應下,與她一同下了樓。
見她們主僕二人離去,姜家的兩名女使便叩響了雅室的門,詢問道︰「姑娘,可需婢子們進去侍奉嗎?」
「不必,我獨自……」姜雪昔的視線胡亂地落在臨窗小幾上擺放著的幾冊書上,道︰「我獨自看會兒書,等衡妹妹回來。」
「是,那姑娘若是有事,便隨時喚婢子。」
姜雪昔先是點頭,旋即意識到她們瞧不見,遂又揚聲應了聲︰「好。」
她好似不見慌亂,卻又處處可見慌亂。
而立在屏風旁的人,只靜靜看著她,仍舊未開口。
……
衡玉出了茶樓,帶著翠槐往對街走去,倒也的確去了果子鋪中買了不少點心。
自鋪中出來時,雨水又大了些,街上行人撐傘匆匆而行之際,衡玉余光內驀地瞥見了一抹蒼藍色的背影。
直覺大于其它,她幾乎是一瞬間便從翠槐撐著的傘下邁出了腳步,轉身拿視線去追尋那道背影。
「姑娘!」
見她忽然快步小跑進了人群中,翠槐趕忙去追。
衡玉提裙快行于人群中,雨霧朦朧,傘擋視線,仿佛方才那抹蒼藍只是她的錯覺。
她一直追到一條巷尾處,眼看視線中毫無所獲,這才停下了腳步。
「姑娘,您是在找什麼嗎?」翠槐舉著傘跑著追上來,邊拿帕子替衡玉擦了擦臉上的雨水,邊不解地問。
「方才……好像看到了一位熟人。」衡玉有些出神,又于原地站了片刻,才道
︰「走吧。」
她去了不遠處的另一座茶樓中,徑直上了二樓,進了一間包廂。
翠槐握著滴水的紫竹傘,守在包廂外。
「怎淋濕了?」
包廂中,坐在臨窗茶幾旁的蕭牧抬起眼楮之際問道。
「方才好像瞧見了晏泯……」衡玉來到茶幾的另一端坐下,便直接與他說道︰「我追上去看了看……又覺得許是眼花了。」
蕭牧問︰「就在這附近?」
「是,這條街一直往前。」
蕭牧便交待了守在一旁的近隨十一,帶人前去暗中查探。
他一直都在讓人留意晏泯的蹤跡,縱然興許果真是衡玉眼花,卻也不能放過任何線索。
十一離去後,他也站起了身來。
「你要去作何?」衡玉抬頭問。
她本以為蕭牧是要出去,然卻見他行至屏風旁,取下了其上掛著的一件披風,朝她走了過來。
「披上吧。」他將披風遞上。
衡玉抬頭看著他︰「不冷。」
她的衣裙只是微濕而已,因為她本也是穿了披風的,因濕了大半,方才進得茶樓內之時便解下了,交給了翠槐拿著。
但她無意同面前之人說得這般細致。
「怎會不冷。」蕭牧抬手不由分說地替她披上,又微微彎身,系好系帶。
衡玉看著他,嘴角微翹起。
有時適當的拒絕,看來還是很好用的。
蕭牧抬眼之際,撞見她眼中那一絲近在咫尺的笑意,心口處快跳了幾下,很快便直起身來。
「見上面了?」他岔開話題般問,邊坐回去。
「見上了。」心情頗好的衡玉將臨街的窗微推開了些許,望向斜對面的茶樓︰「你說,舊人重逢,會說些什麼呢?」
蕭牧也看向那座茶樓︰「你既如此好奇,何不干脆留下偷听。」
「我倒想呢。若非想著你還在此處等著,我高低是得想個法子听上一听的。」
「如此倒是我耽誤你的正事了。」蕭牧隨手倒了盞熱茶,推向她︰「權當倒茶賠罪。」
「侯爺言重。」衡玉大度一笑,卻也將茶端了起來。
「近來于宮中授課,可還適應?」蕭牧道︰「此事我還未來得及當面道一句恭喜。」
衡玉吃了口熱茶,道︰「不必你親口當面說,我也知道的。」
蕭牧看向她︰「知道什麼?」
少女捧著茶盞,一雙杏眼里有著笑意︰「我知道,你定然是在替我開心的。」
蕭牧微微一怔後,眼底也浮上了笑,難得並未否認,而是認真點頭︰「是。」
衡玉面上笑意便愈盛,窗外雨水更急,卻愈顯得室內茶香暖人。而她身上披風上的氣息、及對面坐著的人,皆讓她安心怡悅。
她又靜靜吃了兩口茶,再看向對面的茶樓時,對蕭牧道︰「你留意到沒有,那兩個人似乎……」
蕭牧隨意地看去︰「一早便留意到了。」
「他們……是姜正輔的人嗎?」衡玉猜測道︰「跟著姜姐姐的?」
「應當是了。」
「那他們會不會發現嚴軍醫……」衡玉隔著雨幕看向那二樓處。
「不過是遲早之事。」蕭牧道︰「他既做出了如此選擇,便是做好了準備的。」
衡玉點頭,這倒也是。
至于具體如何應對,那便要看嚴軍醫自身了。
屋檐青瓦為針,將顆顆晶瑩的雨珠串作珠簾,垂于窗外,又灑落青石板上,發出相擊之音,如斷線玉珠飛濺。
「我便知道,你還活著……」
「這些年來,你還好嗎?近九年的時間,我一直都在找你……」
姜雪昔的聲音低低,和著窗外雨聲,有著諸多無法言說的情緒交雜。
嚴明終于開口,聲音微啞︰「為何還要找我?」
「為何?」姜雪昔眼睫微顫了一下,朝他伸出手去,攤開手掌,掌心里托著的是那只枯黃的狗尾巴草手環︰「你十五歲那年說的話,難道你忘了嗎?」
嚴明沉默著。
她替他答道︰「你說過,要守著我,護著我一輩子的。」
「你不辭而別是因時家突然出事,我明白……我未曾怪過你食言,我只是擔心你,記掛你。」她紅著眼眶道︰「你當真不知道這些嗎?」
「我……」嚴明聲音緩慢猶豫,好片刻,才垂眸道︰「我知道。」
「那你為何連你尚且平安的消息,都不願讓我知道?」姜雪昔朝他走近兩步,卻又停下,一瞬不瞬地望著他,問︰「還是說,你早就將舊事拋在腦後……已經成家了?」
想到二人之間隔著的種種,嚴明微攥緊了十指,道︰「是,我已經成家數年。」
他鼓起勇氣看向她︰「今日之所以前來,是為當年的不辭而別說句抱歉,也請姜姑娘從此不必再記掛岳某了。」
姜雪昔靜靜看了他片刻,就在他要移開視線時,只听她篤定地道︰「你撒謊。」
嚴明怔住。
下一刻,姜雪昔驀地快步撲向他,將他一把抱住。
嚴明呼吸大窒,手足無措起來。
「我自三歲起便認識你了,你七八歲時光著身子在後山河中洗澡時的模樣我都見過嗚嗚嗚!」姜雪昔眼中淚水聚集得愈發大顆,往下砸落下來。
嚴明︰「??」
這種事情……就不用特地提起了吧!
身前之人更咽著道︰「你每次撒謊,我都能一眼識破……」
「你成的什麼家,你分明也在記掛著我……若不然,你豈會冒著這般危險也要來見我?」姜雪昔緊緊抱著他,失而復得之余,更有患得患失,諸多情緒翻涌間,讓她一時雙手發顫。
察覺到她身體的異樣,嚴明立時緊張地扶起她的肩膀︰「你且坐下,深吸口氣……」
他將人扶到椅中坐下去,先拿了茶水遞給她,而後半蹲身在她面前,替她把看脈象。
將手收回時,嚴明的心沉了沉。
他抬頭,啞聲問︰「你近日……可覺得身體哪里不適?」
姜雪昔已擦去了淚,搖頭︰「今日見了你,我只覺得哪里都好了。」
嚴明著急又無奈︰「說實話。」
「實話啊……」姜雪昔微微笑了笑,看著他,道︰「想來,我應是沒多久可活了吧。」
嚴明面色一變︰「胡說八道!」
「我胡說,你讓我說實話。」姜雪昔嘆氣︰「我說了實話,你又說我胡說。」
見他不安皺眉,她聲音低了下來︰「容濟,你不必如此,我自己的身子,我心中有數的。能再見到你一面,我已經很知足了。」
「從今日起,不許再說不吉利的話。」嚴明正色道︰「有我在,便一定會醫好你的。」
言畢,又重復道︰「你要相信,我可以醫得好你。」
「好啊。」姜雪昔不知信了沒有,笑著道︰「那我們日後,是不是又能常常見面了?」
看著那雙如九年前一般干淨溫柔的笑眼,嚴明心口處一陣無聲揪痛。
「容濟,說說你這些年來的經歷吧?你的樣子似乎變了許多……我如今,該喚你什麼呢?」她似閑談般問著。
「我如今姓嚴。」嚴明微平復著心緒,溫聲答道︰「我之前輾轉逃至北地……入了定北侯麾下做軍醫,此番正是隨同定北侯一同奉召入京。」
他的秘密可以毫無保留告知她,哪怕會招來殺身之禍——
但有關將軍的一切,他必守口如瓶。
「原來你去了北地……」
二人低聲談話,天地間雨勢愈大,喧囂雨聲似要將一切掩埋。
這場雨水直至次日方才停下。
上半日天色依舊陰沉著,待到午後,烏雲後忽然迸出道道金光,刺破了數日陰霾。
午後申時,奉召入宮面聖的蕭牧,來到了皇帝的寢殿外。
內監通稟罷,蕭牧便被引入了寢殿中。
除了皇帝之外,寢殿中尚有其他人在。
此人于蕭牧而言,是第一次相見。
但于時敬之而言,卻是一位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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