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使聞言轉頭看去,吃驚不已︰「王妃?……您怎親自過來了?」
「此事事關重大,我想……親自說明那晚王爺出事前後的情形。」河東王妃走進堂內,看向姜正輔等人︰「不知諸位大人是否準允?」
「王妃言重了,此案起初本就是因有王妃給出的線索與證詞,案情才能如此之快便得以明朗,今日王妃能親自來此作證, 自是更為妥當,也更合乎規矩。」刑部尚書說道。
「近幾日我得宮中醫官醫治照料,心神稍定,頭腦清明之下,關于那晚之事的記憶便更清晰了些。」河東王妃道︰「其中,有一點極重要的出入, 我必須當堂言明。」
出入?
刑部尚書幾人皆是正色看向河東王妃。
「王妃請講。」
河東王妃︰「那晚我的確親耳听到了那些黑衣人的交談,但他們的原話中所提到的,乃是‘侯爺’」二字, 而非是‘定北侯’——」
堂內霎時間一靜。
而這靜字之下,很快掀起了巨瀾。
這河東王妃今日到此,竟不是為敲定定北侯的罪名,而是反口替對方開月兌來了?!
姜正輔眉心微動,看向蕭牧,卻見對方眼中亦有一絲幾不可察的意外之色。
「王妃可知這一字之差的區別所在?」左都御史正色擰眉問。
「正因知曉……」河東王妃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的青年,有些慚愧地道︰「所以今日才不敢有任何隱瞞。」
「既如此,王妃當初何故那般篤定地聲稱就是定北侯所為?」
「那時……那時我受驚過度,腦子一時混雜,這才口不擇言……」
「口不擇言之下,又為何偏偏認定了是定北侯,而非是其他人?」
「因為……」河東王妃猶豫了一下,到底是明言道︰「因為王爺當晚在宮中酒後……曾與定北侯有過沖突,之後被聖人責罰, 便認定了是定北侯所致,回府的路上也一直為此惱怒不已……再加上王爺兼任了營洲防御使之職, 外面多有傳言……如此之下,王爺突然出事, 再听得那些人提到了‘侯爺’二字,便也就先入為主了。」
刑部尚書與大理寺卿幾人聞言互相交換了一記眼神。
這個說法听起來,倒也算合情理……
「如今清醒下來細思,他們未必不是料到了這一點,所以才于言辭間刻意誘導我懷疑到定北侯身上!」河東王妃鼓起勇氣說道。
刑部尚書幾人聞言面色復雜。
今日這三堂會審的「結果」如何,他們心中多半都有數。
可當下河東王妃忽然改口……
刑部尚書一時只能看向「代朕親臨」的姜正輔。
姜正輔的視線落在了河東王妃身上。
「王妃言下之意,是指定北侯是被冤枉的,而凶手另有其人嗎?」
此一點,極為重要。
若這河東王妃反口得這般徹底,他就不得不多想一層了——
姜正輔的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蕭牧。
「不……」河東王妃搖頭︰「我亦不敢斷言,只是將實情及自己的猜想如實說出來罷了。此案真相如何,自然還是要勞諸位大人詳查。」
正如吉娘子所言,她只需說真話。
只有說真話,才不會有破綻,才不會被人揪住把柄,才不會惹來一些自己應對不了的麻煩!
「在此案中,王妃雖為苦主, 但若于證詞之上有所偏頗,或是作假, 之後亦要擔上做偽證的罪名——」姜正輔面容冷肅︰「此一點, 王妃想必應當清楚。」
听得此言,刑部尚書心中微定——看來姜令公手中應當已有「鐵證」在了。
如此之下,河東王妃的證詞,便會被蓋以偽證之罪……當然,若河東王妃聰明些,自然該知道要如何選擇。
這話在刑部尚書眼中的「提醒」之言,落到河東王妃耳中之後,叫她心生畏懼之余卻是愈發堅定了︰「……我敢指天發誓,今日之言句句屬實!」
好在她及時做出了選擇,不至于當真落到「做偽證」的地步!
刑部尚書听得一噎。
「雀兒,當晚你也是听著了的,今日只需將實情言明!」河東王妃看向女使。
女使忙不迭點頭︰「是,王妃所言,皆是實情!」
雖然不明白王妃為何突然改了主意,但她身為王妃的婢女,自然是王妃怎麼說,她便怎麼說的!
況且……
女使悄悄看了一眼蕭牧,又忍不住加了一句︰「當下想來,那些人……言辭間的確是有栽贓之嫌!真凶不一定就是定北侯!若單憑一句模稜兩可之言,便定罪的話……怕是有些牽強草率了!」
這個想法,早在王妃出現之前,她在這堂中看到定北侯的第一眼……便生出來了!
定北侯這般面相,怎會做出此等事呢?
未見定北侯之前——此人居功自大,目無王法!
見到定北侯之後——仔細想想,是否有些草率了呢?
不然,再查一查?
听著主僕二人齊齊改口,左都御史皺緊了眉,直言道︰「歷來三司會審,便以公正為先,三堂威嚴,不容有絲毫作假褻瀆——今日我等在此,亦有姜令公在上,王妃倘若是受到了何人威脅,此時也大可明言,自有我等與大盛律法替王妃排難。」
「多謝這位大人好意。」河東王妃道︰「但自王爺出事後,我便閉門未出,又何談被人威脅……不過是不願真相被埋沒,不願錯冤無辜之人,錯放了真凶而已。」
她說著,深深行了一禮,更咽道︰「求諸位大人替王爺尋回公道,以讓王爺早日得以瞑目安息!」
「既然王妃再三聲稱今日證詞句句屬實——」姜正輔微側首,交待堂中主薄︰「將王妃之言錄為堂證,請王妃于其上署字畫押作保。」
面對姜正輔的交待,主薄不敢猶豫。
很快,河東王妃便于證詞之上署上了字。
刑部尚書覺得局面有些棘手了,下意識地看向姜正輔,只听對方道︰「河東王妃今日既已改換證詞,加之證據不足之下,此案依律容後再行審理——」
刑部尚書不由一驚︰「令公……!」
此案怎會是如此走向?
「證據」呢?
大理寺竟是空手而來不成?
「本官自會將實情稟明陛下。」姜正輔道。
可是……
刑部尚書還欲再言,卻見大理寺卿朝他微微搖了下頭。
刑部尚書唯有暫時壓下諸多疑惑,抬手應了聲「是」,又有些猶豫地看了一眼堂中的青年。
證詞改換,證據不足之下,那……
「眼下並無證據可證定北侯是河東王遇刺一案的主使,依律自當不宜再行羈押之舉。」姜正輔看著蕭牧,面色嚴正︰「只是此案重大,而定北侯仍有嫌疑,故而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還請定北侯暫居侯府之內,隨時等候大理寺傳審——」
刑部尚書幾人更覺吃驚。
未定其罪且罷了,眼下這更是要直接放人了!
怎會如此!
是他們今日開堂的方式不對嗎?
蕭牧已抬手,語氣並無喜怒︰「多謝諸位大人秉公之舉。」
守在六部外的各路眼線,見到定北侯全須全尾地出了刑部大門,皆是震驚難當,立時將消息傳到各自的主人耳中。
一路跟著馬車穿過長街,眼看車馬駛回了定北侯府的方向,藍青緩緩松了一口氣,低聲交待身側下屬︰「通知各處,侯爺無恙,計劃暫時取消。」
「是。」
「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姜正輔離開後,刑部尚書幾人站在一處連聲嘆氣。
「就這麼將人放了,要如何同陛下交待?」
「姜令公何故如此……」
「沒道理啊!」
手刃仇人的機會送到了眼前,為何要冒著得罪聖人的危險,將這機會推開?!
想不通的自然不止是三司官員。
「這局棋越來越不好下了啊……」
回到了別院中的晏泯將棋子丟回棋碗內,「嘖」聲道。
另有一道人影閃身入了一座府邸內,將三司會審的消息稟明。
隨著一聲失望的嘆息,那只白皙而指節分明、虎口處有著一道舊時長長疤痕的手,索然無味般,將魚食悉數拋入了塘中。
魚兒圍了過來,搶奪著吃食。
然而投食者真正想釣上來的大魚,卻隱在水波暗處未曾現身。
……
「……都打听清楚了,定北侯此時已經平安回到了侯府內!」翠槐從外面回來,欣喜地道。
衡玉長長地吁了口氣,心中的石頭終于落了地。
更早一些時候,她听聞河東王妃的女使單獨去往了刑部,一顆心高高懸起。
後來听說河東王妃急急地出了門,才覺看到了一絲希望。
而當下則是徹底安心了。
「太好了!」一旁坐著的顧听南倏地站起身來,滿面慶幸歡喜。
寧玉不由看向她,抿嘴笑了,道︰「顧娘子怎瞧著比我家小玉兒還要歡喜?」
小玉兒的心思她這個做姐姐的早就看出來了,可顧娘子呢?莫非也有牽掛之人?
「我這是……替小玉兒高興嘛!」顧听南試圖對寧玉露出一個「心照不宣」的表情,只是自己都不知道過關與否。
寧玉笑了笑,並不戳破什麼。
只看向妹妹,道︰「三司肯放人,自然是好事……但听這消息,似乎也不算真正洗清嫌疑?」
「是還不算,縱然沒有河東王妃此前的‘指認’,他的動機與嫌疑也是最大,此事本就是沖著他來的。」衡玉分析道︰「所以,只有找出真正的凶手,方可徹底擺月兌這罪名——」
但她仍然是笑了,道︰「不過只要人回了侯府,便算安全了。」
她總算不必再做昨夜那般噩夢了。
寧玉贊成點頭︰「也是,只要人平安,真相總能查出來的。」
「且由此看來,這三司……似乎也並非咱們起初想象中那般,一意要置蕭侯于死地?」顧听南壓低了聲音道︰「若不然,縱有河東王妃改口,可他們只要咬死了‘動機’二字,將人繼續羈押起來,也不算壞了規矩吧?」
但眼下,可是直接就將人給放了!
倒像是……站在了蕭侯這邊,相信了他的清白似的?
衡玉也在思索︰「三司的態度,的確有些不尋常……」
她有一些猜測……
具體是如何,蕭牧或許會有答案。
此時此刻,她想去見他一面。
很想很想。
但是不能。
他此番雖得以回府,卻與禁足無異,定還會有大理寺的官差守在侯府外,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事實的確如此。
此時的定北侯府,武衛雖已撤去,但大理寺的官差仍在。
蕭牧剛回到前廳,便被翹首以盼的蕭夫人捶了肩膀︰「你這臭小子,可總算是好端端地回來了!」
蕭夫人的聲音是更咽的,眼楮也紅透了︰「我還以為再沒機會抱孫子了呢!」
這說法多少有些奇怪,蕭牧卻也笑了︰「母親多慮了,兒子還未娶妻,怎會輕易讓自己出事——」
「我才不是擔心你!你自然不會出事!你怎麼可能出事!」蕭夫人覺得晦氣,一連否認了數句,才道︰「我是怕自己早早死了,沒有抱孫子的福氣!」
她自己晦氣,可以。
臭小子晦氣,不行。
蕭夫人說著說著灑了眼淚。
因印海等人都在,難免覺得有些難為情,得了自家臭小子幾句安慰,便也很快止住了。
慶幸之後,便是真切的開心。
「真是謝天謝地……」蕭夫人擦著眼淚,將聲音壓得低極,對兒子說道︰「更要多謝阿衡的,是她說動了河東王妃改口……人家可是又救了你一回!阿衡這回替你忙里忙外,操碎了心……該怎麼做,心里頭有數吧?」
「是。」蕭牧眼中有一絲笑意︰「兒子有數。」
隨後,蕭夫人帶了嬤嬤去了小佛堂燒香還願,蕭牧則帶著嚴明幾人去了書房說話。
……
夜色深濃,顧听南仍無睡意。
此時她干脆起了身,披衣走了出去。
她非是什麼閨閣小姐出身,不習慣歇息時有人貼身照料,因此院子里的兩名女使,夜間都歇在隔壁耳房中。
她此時腳步很輕,便未驚醒她們。
她來到院中的香樟樹下,借著月色圍著樹轉了一圈兒,不由納悶低聲道︰「不應當啊……按說今日不該給阿衡送個信兒,叫她安心嗎?」
雖說眼下看起來……見不到信,倒像是她更不安心些。
她于原處站了片刻,輕嘆口氣,正待回房時,忽听頭頂上方傳來窸窣聲響。
這響動甚微,也就是在這寂靜夜色中醒耳了些。
顧听南立時抬頭去看,還未來得及反應,只見一道黑影直沖著她躍了下來。
她下意識地就要避開,然而一切只在一瞬間,根本來不及躲。
那黑影躍下之際已然察覺到了下面有人,卻也是來不及了——
二人不可避免地撞到一處,顧听南被那從天而降的黑影壓倒在了樹下。
朦朧夜色中,女子柔軟的唇觸踫到了男人剛毅的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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