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 沒有得罪任何人

四下靜謐,唯有蟲鳴與二人的呼吸聲。

下落時緊急之下半側過了身,以手撐起的王敬勇,此一刻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之音更勝戰鼓聲。

他一時僵了身形,而後微微抬頭,看著身下之人。

四目相接間,二人立時回過神來,一個抬手推開對方,一個側身而起。

「你怎麼突然跳進來了!」顧听南半撐著身子坐在地上,疼得面容緊皺。

王敬勇站在一旁,也死死皺眉︰「你……你怎麼,大半夜不睡覺?站在樹下作何?」

「我在自己的院中賞看月色怎麼了?」

月色?

王敬勇抬頭看了眼毛烘烘的月亮,嘀咕道︰「有甚月色好賞……」

「王副將砸到了人,竟連一句對不住都沒有嗎?」

王敬勇這才道︰「哦,對不住。」

顧听南朝他伸出手去。

王副將立時戒備不已︰「……作何?」

顧听南忍無可忍地微微笑道︰「你還想要我在地上坐多久?」

一句「你自己起不來?」到了嘴邊,但見她疼得直吸涼氣,王副將到底是選擇做了個人,伸手將人拉起。

女子的手是微涼的。

可此時被他握在手中,于他而言卻仿佛格外燙灼。

同樣燙灼的還有那方才被她……撞到的側臉。

待將人拉起來後,王敬勇便立時抽回了手,干巴巴地問了句︰「沒事吧?」

「險些被你砸死,你說有事沒事?」

「這牆不算高,我方才又特意避開了身子,怎也不至于出人命——」他活月兌月兌一副「休想訛詐于我」的神態。

顧听南只覺得好笑,盯著他那一板一眼的面孔認真瞧了片刻。

「喂——」她好一會兒才出聲。

「怎麼?」王敬勇轉頭看向她。

「你該不是因為方才砸到我,便亂了心神了吧?」

王敬勇赫然瞪大了眼楮︰「無中生有!」

顧听南單手扶著摔疼了的後腰,笑問他︰「那你為何站在這兒一動不動,一聲不出?」

「?」王副將被問住了,下意識地看了看左右,多少有點茫然。

是啊?

他為何站在這兒?

他干什麼來了!

見他著急,顧听南好意提醒︰「傳信?」

「……對!」王敬勇忙不迭點頭。

下一瞬,對上她忍笑的眼楮,王副將不禁覺得整個人都裂開了︰「!」

不是她想的那樣!

他可不是那種會被美色迷昏頭腦以致辦事不力的無用之人!

「是將軍讓我來帶句話!」他一刻也不願在這詭異的氣氛中多做停留︰「我恐你睡著了,不能及時看到信,便只有翻牆進來了……若有冒犯之處,我在此賠罪。」

顧听南悠悠地道︰「你固然是冒犯了我,卻非是因為這個吧?」

王敬勇的表情凌亂了一下,好半晌才猶豫著道︰「純屬意外……你想如何?」

總不能……就此要對他行那去父留子之舉吧!

思及此,王副將目露恐懼之色。

「我想如何啊……」顧听南作勢認真想了想,道︰「我一時還想不出來,待我想到了,再告訴你。」

听得此言,王敬勇只覺生不如死。

他極擅審訊之道,又豈會不知,上刑場砍頭只是一瞬之事,砍頭前的煎熬往往才是最可怕的!

這女子,用心堪稱毒辣!

顧听南不再逗他︰「你還沒說呢,來傳得什麼話?若是說白日之事,阿衡皆已知曉了。」

王敬勇這才開口說明來意。

一刻鐘後,睡夢中的衡玉被翠槐輕聲喚醒︰「姑娘,姑娘……」

衡玉半夢半醒地睜開眼楮︰「怎麼了?」

「您醒醒,蕭侯爺來了……」

衡玉聞言倏地坐起身來︰「他來了?在哪兒?」

一面下意識地拿手指去匆匆攏了攏散亂的發。

翠槐瞧得想笑︰「您別慌,蕭侯爺是在府外等著您呢。」

衡玉便立時赤著足下了床,歡喜地道︰「快替我穿衣梳發,簡單些就好,越快越好。」

翠槐笑著應「是」。

不多時,衡玉便從屋內快步而出,出了院子便瞧見了顧听南︰「顧姐姐——」

顧听南沖她招手,衡玉走近了才看到她身後站著一道黑色人影︰「王副將?」

王敬勇朝她揖手,低聲道︰「吉畫師請隨我來。」

衡玉點頭。

王敬勇便在前帶路,剛走了幾步卻又頓住,後知後覺道︰「……抱歉,我才想到,我乃翻牆進來的,並不認得貴府的路。」

衡玉對他異于常人的敏銳度早已習以為常,只趕忙問道︰「他在何處?」

「由貴府後門而出,即可見到將軍了。」

衡玉便快步走在了最前頭。

跟上去的王副將不禁于內心深處自我拷問——所以,他跟著顧听南一同過來的作用是……?

答案竟是毫無作用。

王副將陷入了難言的自我懷疑當中。

衡玉則一路腳步輕快,翠槐提著燈要小跑著才追得上。

吉家的後門被打開,幾人走了出去,王敬勇指向不遠處的一座涼亭︰「將軍就在此處。」

衡玉跑了過去。

「你作甚?」顧听南一把將也要上前的王敬勇拉住。

翠槐也識趣地含笑止了步,等在一旁。

月色不算明亮,視線昏暗朦朧。

但這並不妨礙衡玉跑進亭中,歡喜地撲向那道人影,將他緊緊抱住。

蕭牧被她撞得發出一聲低低含笑的悶哼聲。

「受傷了?」衡玉回過神來,立時將人松開,雙手扶著他的手臂,問︰「他們可是對你動刑了?」

「皮肉傷而已。」蕭牧反將她拉入懷中,擁著她,溫聲道︰「阿衡,讓你替我擔心了。」

衡玉頗不解風情地將他推開,拉著他在亭中的竹凳上坐下︰「你既身上有傷,那便坐著說話——當真只是皮肉傷?回頭我自會問了嚴軍醫,若知你撒謊,你當知曉後果。」

听她倒威脅上了自己,蕭牧露出一絲笑意,笑望著她道︰「你既不信,不然我月兌了衣讓你親自驗看?」

衡玉毫不示弱地打量著他︰「你不怕冷,月兌便是了?」

反正她看了又不吃虧。

早看晚看而已嘛。

蕭牧作勢將手放到了衣袍領口處,片刻後到底是敗下陣來︰「大庭廣眾之下不甚妥當,待尋了合適的時機再讓你驗看——」

「你應當說此處風大,月兌衣易患風寒。」衡玉繼而說道︰「你既都來了,為何不去家中,在這兒吹得什麼風?」

「深夜入府,私闖閨閣,非君子所為。」

衡玉疑惑地看著他︰「可你不是讓王副將去了麼?」

「那是他,不是我。」蕭牧認真地道︰「之後若被你家中祖母亦或是阿兄得知,便可以推他做替罪羊,以略保全我之形象。」

衡玉︰「?」

王副將沒有得罪任何人。

「蕭景時,你少時便是如此奸詐的嗎?」她禮貌發問。

那人心平氣和,理直氣壯︰「權時制宜,隨機應變罷了。總歸是我日後要求娶吉家娘子,而不是他。」

衡玉不禁也被他的厚顏無恥所感染了︰「也行吧,那日後咱們成親時,記得讓王副將坐上席。」

她好似一貫不知嬌羞回避是何物,他說日後要求娶吉家娘子,她便扯到了成親時的安排——

二人相鄰而坐,他將她攬向自己,她便順勢靠在了他的肩上。

月色朦朧寥寥,月下之人的心情卻明亮安寧。

如此靠了好一會兒,誰都沒有急著出聲打破這份安靜,只任由月色靜靜落,夜風輕輕吹,時間慢慢流淌。

「你才回府,怎就急著大半夜地過來,還有大理寺的人盯著呢。」衡玉輕聲開口。

「我怕你心中掛念,會睡不著覺。」

「我睡得可香了,是翠槐將我喊醒的。」

蕭牧「哦」了一聲︰「虧我跑這一趟,倒是攪擾你安歇了?」

「怎麼,我為你擔驚受怕了這麼些時日,今日得知你月兌了險,還不準我好好睡一覺了?」

蕭牧笑了一聲︰「豈敢不準。」

「自你入大理寺後,我可是沒少做噩夢,昨夜還曾夢到姜正輔去了大理寺暗室中尋你,要對你下殺手……」

蕭牧道︰「你這不像是做夢,倒像是在我身上安了雙眼楮——」

衡玉听得一怔,直過身來看向他︰「他果真去找你了?」

「是,就在昨夜。」蕭牧道︰「但並非是為了殺我。」

衡玉不解︰「那他……」

「他問了我三個問題。」蕭牧自不可能瞞她︰「第一個問題是,河東王是否為我所殺,若不是我,可知栽贓構陷我者何人——」

衡玉凝眉思索。

「我自然是答非我所殺。」蕭牧將自己所答復述了一遍︰「至于構陷我者,尚不知何人,但當下看來,亦並非令公了——」

衡玉微微點頭︰「沒錯,若果真是他的設計,依他的性情,沒道理多此一問……只管一步步來,于今日堂上定下你的罪名即可。」

所以,當下已大致可以排除姜正輔的嫌疑了。

「那第二個問題呢?」衡玉問。

蕭牧回憶著昨夜暗室中相見的情形,姜正輔定聲問他——「若此番罪名落定,你是否另留有後路在?縱你于大理寺中看似處處配合,然老夫卻也不信你會是坐以待斃之人。」

他答︰「令公已然不信,我若答沒有,似乎也無意義了。」

之後,便是于昏暗中漫長的對視。

再然後,對方問了他最後一個問題︰「當年……吾兒雲朝之死,究竟是否另有真相?」

他沉默了片刻,適才開口回答。

「的確另有真相,當年令公子乃是于晉軍營中離奇中毒身亡,但真凶何人,蕭某還在暗查,故而尚無定論。」

彼時回應他的,是更為漫長而壓抑的沉默。

衡玉有些意外︰「他察覺到了姜郎君的死因有異?」

「是容濟于言辭間提及到了——」蕭牧道。

「那……他知曉嚴軍醫原本時家舊僕的身份了?」

「是。但容濟機敏,並未將我之事暴露出來。」蕭牧說道︰「據聞姜家姑娘如今的病情不甚樂觀,容濟自當竭力相救,或是因此,姜正輔雖戳破了他的身份,卻也暫時未曾傷他分毫。」

衡玉了然點頭。

「他一則想借嚴軍醫之手,試圖救姜姐姐性命。二來,既是對姜公子之死起了疑,定也不甘心再自欺欺人,勢必是要查到底的,而你當下是知曉內情最多的那個人……甚至,若當真查明了凶手另有他人,那他對蕭牧的仇恨,便不成立了。」

衡玉分析著,看向蕭牧︰「你是不是還與他談了其它?」

蕭牧點頭︰「此局固然是沖著我而來,但對方意在挑撥離間,借刀殺人,而聖人與他皆為他人眼中之刀——姜家乃百年士族,他出身與天資皆非常人可比,自詡清高,自是不甘心被他人利用。」

「他縱然不會全信了你的話,但只要信了三分,便不會甘心錯放真正的幕後之人。」衡玉道︰「所以,他今日才會力排眾議,準你回了定北侯府……便是為了做給幕後之人看。」

「沒錯。幕後之人見計謀落空,必有所動——」

「所以,你此番倒是與姜正輔達成了共識,一同做局引幕後之人現身了?」衡玉莫名有些感慨。

蕭牧看向亭外夜色︰「互取所需,亦無不可。」

「走到這一步來看,當年你家中與我祖父之事的真正凶手,倒果真未必是他了……」衡玉思索著說了一句,卻又停住︰「眼下不必下定論,多防備些,沒有壞處。」

蕭牧「嗯」了一聲,也讓自己從短暫的舊事回憶中抽回了神思。

「你當真沒有受重傷?」談罷了正事,衡玉又印證道。

「當真。」蕭牧笑了笑︰「我倒巴不得受些像樣的刑,好同你賣慘,博你關心。但負責審訊我的大理寺少卿,從始至終未讓人對我施以重刑。」

「大理寺少卿……」衡玉思忖一瞬,旋即恍然,壓低了聲音道︰「他是太子殿下的人。」

蕭牧笑望著她︰「我家阿衡倒是對朝中各方關系爛熟于心。」

衡玉也不謙虛︰「那是自然,這些年來暗查阿翁之事,我可是認真做了功課的。」

她說著,後知後覺地看向身側之人︰「所以,你一邊同姜正輔達成了共識,一邊得了太子殿下的人暗中照拂,可見太子殿下保你之心不假——自知此番就不可能會真正出事,對吧?」

「不止。」蕭牧看著她道,眼中含笑︰「還有最重要的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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