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我知有你在,你為主心骨,印海他們必然信服,暗中諸事,早在入京前便已安排妥當。如此之下,你必不可能會讓我出事的。」
衡玉險些翻白眼︰「你倒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虧得我為了你四處奔勞,寢食難安。」
但心中又覺幾分熨帖——他如此信任她,如此‘理所當然’地將自己的安危交予她手。
蕭牧笑著揉了揉她的頭頂︰「是,辛苦你了。白日里母親還說,你又救了我一命。」
「當下這麼一算,那倒也不能算是我救的了……」
「算,怎麼不算。」
「那我可得想想如何挾恩圖報了?」
「慢慢想,不著急。」
「……」
柔柔夜風穿過長亭,將二人低低的說笑聲揉散吹遠。
……
次日,衡玉照常起身,準備去往東宮授課。
家中的馬車壞了一輛,同樣要入宮的吉南弦便蹭了妹妹的馬車,于車內見她呵欠連天,不由問道︰「怎麼,這是昨夜做賊去了?」
翠槐聞言莫名心虛,低下了頭。
做賊不至于,見「賊」去了……
「夜中多夢,未能安眠。」衡玉撒起謊來面不改色。
「阿兄知道你擔心蕭侯,如今他已經月兌險,按說你該是能睡個好覺了。」對于妹妹擔心盟友這件事,吉南弦十分理解,人之常情嘛,他也不例外。
他此時談起此事,語氣較之這些時日也輕松了許多︰「太子殿下昨日也說了,蕭節使既是回了定北侯府,此事便算是落定九成了。」
衡玉聞言便問了一句︰「聖人昨日是何反應?」
「自然是龍顏大怒……」吉南弦壓低了聲音,道︰「據寢殿里的宮人稱,皆是頭一回見聖人對姜大人發如此大的火……但姜正輔到底是有些本領在的,不知是如何安撫了聖心,最終倒也未受到什麼值得一提的懲處。」
「此事在明面上而言,他並未做錯什麼,只是秉公處理而已。聖人縱然要罰,也想不出合適的罪名。」衡玉道。
吉南弦點著頭,嘆了口氣︰「所以這不就氣急攻心了麼……從白日到日暮,一應醫官們就沒離開過寢殿,還有那位‘仙師’,亦是寸步不離。」
衡玉微皺眉︰「聖人如今似乎很是信重那位璞貞仙師?」
「是,近來每日都要服丹藥……神思似乎愈發混沌了。」
這自然不是什麼好兆頭。
但此等關頭,聖人的情況擺在這里,已是無人敢妄議什麼。
馬車行過長街時,放慢了速度。
車窗外人聲嘈雜,衡玉透過車窗往外看去,只見有許多大理寺官差正于四處街鋪內外搜查。
再往不遠處看去,各條通往民居的窄巷內,亦有官差的身影。
「這陣勢倒是夠大……」吉南弦道︰「一早這麼搜,說不準真能搜出什麼線索來。」
「現在也不晚。」衡玉似有所指地道。
陣勢越大,幕後之人便越難安坐,說不準便能露出點什麼破綻來。
但衡玉未曾想到的是,這「破綻」會來得如此之快,又如此之徹底——
當日午後,她離宮之際,行經一條小徑時,偶然便听到有宮人小聲議論︰「听說了嗎,謀害河東王的真凶已經抓到了!」
「照此說來,竟果真不是定北侯了?」
「定北侯本就是被人構陷的……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
「噓……有人來了。」
小太監扯了扯同伴的衣袖,二人立即垂首避讓到一側。
衡玉已听得心中震動,有心想要問那小太監一句「另有其人是何人」,但見二人已是噤若寒蟬的不安模樣,她到底未有開口。
在宮中妄議朝事是為大忌,一不小心便是害人害己,她想打听消息出了宮門隨處都可以打听——
見少女及那顯然是一等宮女的女使走遠了些,已冒了冷汗的兩名小太監才大松了一口氣,再不敢多言,快步離開了此處。
見衡玉未多說半個字,面色如常,月見心有贊賞,亦未多言。
出了宮門,上了馬車剛駛出皇城的範圍所在,衡玉便隔著車簾吩咐道︰「平叔,就近尋一處茶樓,越熱鬧的越好。」
回家尚且需要半個時辰不止,她想先了解些大概。
果不其然,此事已傳得沸沸揚揚。
但乍然听來頗雜亂,讓人不好理出頭緒來,直到一道干啞的聲音問道︰「殺害了河東王的凶手果真被抓到了?」
衡玉聞聲看過去——
只見程平不知何時擠到了說得最歡的那一桌人中間,將手里的瓜子正分給身邊的人。
衡玉見狀默了默,平叔身上的驚喜越來越多了。
「老哥,這你算問對人了,我親眼瞧見官差將人給抓住的!」拿了程平瓜子的男人說道︰「就在朱雀大街上!」
「當街抓住的?」程平皺眉問。
這凶手听起來怎麼不是很上層次的感覺?
「官爺們搜查得分外仔細,凡路過者只要是男子,皆要被攔下搜身,將要搜到那人時,他欲暗中開溜,驚動了官差!」
「他為何要跑?」程平又問。
有談資者最喜歡的便是好奇之人,那男人說得愈發來勁︰「因為他身上有刀傷,是那晚與河東王手下動手時留下的傷!心虛之下,自是不敢讓人搜身!且此人當真是身手不凡,當時我眼看著十幾名官差圍上去,竟一時都攔他不得……後來是驚動了附近的武衛,合力之下才勉強將人拿下!」
「將此人抓住後,官差便去了他宅中搜查,這一搜之下,果真搜出了那晚作案時的刀刃,及焚燒血衣的痕跡!一應線索,全對上了!」
「此人被押去大理寺後,鐵證當前,倒也痛快認了!」
「照此說來,此人當晚也親自參與了刺殺河東王的行動,他果真就是主使?」程平思路敏銳︰「當真不是替他人賣命辦事?」
「就是主使,他恨極了河東王,自然是要……」男人說到這里,抬手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壓低聲音道︰「自然是要親自手刃仇人才解恨的。」
程平眯起眼楮︰「仇人?」
「沒錯,此人可不是普通人,而是住在安善坊的明威將軍!」
明威將軍?
衡玉下意識地蹙眉——哪個明威將軍?
明威將軍雖為從四品,但卻是武散官,並無實職,多是依自身軍功亦或是父子軍功而授,不止設一人。
衡玉放下了茶盞,起身離去。
程平立即跟上。
「欸!老哥,我還沒說完呢!」
他刻意將最精彩的前因後果放到了最後壓軸說的,這老哥怎麼听到最緊要時走人了呢!
就不想知道那明威將軍與河東王之間是什麼深仇大恨?
听熱鬧的人走了,留下講熱鬧的人心癢難安。
于衡玉而言,此事既然已經傳開了來,這所謂的「仇人」之說的內情便沒那麼重要了——眼下重要的是,此人當真就是真正的幕後主使嗎?
還是說,不過是被人推出來的替罪羊?!
而替罪羊,在認罪之後,往往會面臨同一種下場——
但大理寺她注定是進不去的。
衡玉上了馬車,便讓翠槐取了紙筆出來,匆匆在信紙上寫了幾個字,便折起,遞出了車廂︰「有勞平叔再跑一趟侯府了。」
程平頭也沒轉一下,一手驅車一手接過。
馬車行至臨近定北侯府的長街之時,衡玉帶著翠槐下了馬車,去逛了書齋和脂粉鋪子。
程平閃身進了一條長巷,避開行人視線,輕車熟路地來到了定北侯府的後牆處。
衡玉估算著時辰差不多了,遂才帶著手中提了不少盒子的翠槐往回走。
「蕭侯不在府中。」她上車之際,已經折返回來的程平低聲說道︰「兩刻鐘前,去大理寺了。」
衡玉微一頷首。
既是去了大理寺,可見他已經想到了,那麼她這信是送到還是送不到,都無區別了。
衡玉回到家中時,自家阿姐與嫂嫂,也正在議論此事。
「這位明威將軍已年過四十,卻仍未娶妻……只十多年前于凱旋的路上收養了一名孤兒做義子,但這個孩子,卻于七年前被河東王讓人給活活打死了,之後又將尸首丟進了河里,好些時日才被尋到……」
「這位將軍也是試著討過公道的,但僵持了許久,大理寺最終也只是推了個王府僕從頂罪而已,不久後河東王便隨父前往了河東道……時隔七年,這才又回了京師。」
「大約是舊怨難消……」寧玉說著,不禁嘆息了一聲。
喻氏則咬牙道︰「這河東王的確是罪有應得!」
衡玉若有所思︰「看來這個動機極有說服力了……」
「小玉兒,你可是不信此事?」寧玉輕聲問。
衡玉搖頭︰「我信。」
大理寺的人不是傻子,作為一朝最高的司法之所,只要有心,便不可能會輕易被人蒙蔽——
動機有了。
刀刃、血衣燃燒過的痕跡也尋到了。
且此人既是四品武將,手下必有得力舊部,這些人平日里可以光明正大地居于京中,出了事也不必躲藏——因此,手段與條件也有了。
而以上這些,都是無法臨時偽造的。
所以,她信,不得不信。
但是——
「人或許的確是他所殺,但這並不能說明,他身後就一定沒有其他主使……」衡玉思忖著道︰「況且,他暴露的時機太過巧合了,像是急于了結此事,以免讓這場火燒得更大,再燒到不該燒到的人身上。」
「沒錯。」顧听南想了想,道︰「且此案之前瞎子都看得出來,分明就是沖著蕭侯來的!可據聞此人的證詞卻是‘只為隨便拉個可信些的替死鬼而已’,倒像是臨時起意才將髒水潑到了蕭侯身上……」
衡玉點頭︰「是,這一點至關重要,所以我才認定了此人背後必然另有主使。」
她凝神道︰「一個想讓河東王死,一個想借河東王之死構陷蕭牧,利用姜正輔,離間盧龍軍與朝廷之間本就處于危險邊緣的關系……而若是計謀落空,也自有前者來頂下一切罪名,後者整個計劃,稱得上進可攻退可守,當真是‘高明至極’。」
此案起初的構陷手段看似「膚淺拙劣」,就差將污蔑兩個字寫在臉上了,但走到這一步,一層層抽絲剝繭下來,便可見對方步步為營。
寧玉听得背後冒了層冷汗︰「如此心計手段,且藏得這般深……此人究竟是誰?」
她也是與妹妹暗中談過一場的,起初疑心是姜正輔的設計,但昨日三堂會審後,這個猜測已經不成立了。
不是姜正輔,也不可能是當今聖人……那會是誰?
「這位明威將軍心中必然有答案在。」喻氏說道︰「若能撬開他的嘴,任他背後藏著什麼妖魔鬼怪,也要無所遁形了!」
衡玉點頭。
是,只需撬開此人的嘴,即可讓那只一直于暗處攪弄風雲的幕後黑手現形——
但對方行事如此周密,此事恐怕不會順利……
不過蕭牧既然已經趕了過去,眼下便等消息吧。
衡玉看向窗外天邊緩緩滑落的金烏。
不見天日的大理寺天牢內,無分白晝黑夜,時間在此處仿佛被長久凍結。
身著囚服,胡須雜亂的男人低著頭,閉著眼楮,緩聲道︰「替我轉告你的主人,讓其務必珍重……也願其,早日心願得償。」
站在他面前的一名尋常獄卒微一頷首,而後從牢房中退了出來。
……
「見過蕭節使!」
大理寺前堂,獄卒正同蕭牧行禮,眼底很有些惶恐。
按說他一個小小獄卒應當沒什麼機會認得蕭節使,但誰讓蕭節使是熟人了呢……
先前大家私下都說蕭節使要完,可如今一晃眼局面大變了!
現下大家私下都覺得自己要完,他方才也在暗自忐忑反省——之前對蕭節使說話的聲音是不是的確大了點?
「有勞向杜少卿通傳一聲,便說本侯欲見今日被捕的顧長武一面。」蕭牧道明來意。
顧長武,便是那位明威將軍。
獄卒不敢不應︰「是,小人這便去尋杜少卿!蕭節使請往前廳稍坐片刻!」
「不必了。」
此時一道聲音自蕭牧身後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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