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令公!」那獄卒連忙行禮。
蕭牧亦抬手作禮︰「姜大人。」
姜正輔面上無太多表情,微一頷首,與那獄卒說道︰「本官也要見那凶手一面,前面帶路。」
他奉旨監察此案,獄卒自不敢怠慢,立時應下,于前側方引路。
蕭牧與姜正輔一同來至天牢外,路上並無半句交流。
察覺到二人之間依舊冷寒的氣氛,想到二人的過節與諸多流言,帶路的獄卒只覺置身修羅場,生怕自己離哪尊大佛太近了些,從而得罪了另一尊大佛,好似頭頂頂了碗水,一雙眼珠子都盡量保持中立,不敢有絲毫轉動。
待到了單獨關押顧長武的牢房前,蕭牧直言道︰「蕭某想單獨與此人說幾句話,不知姜大人能否行個方便——」
他恐遲則生變,不願耽擱,否則也不會選擇與姜正輔一同來此。
「蕭節使認得此人?」姜正輔眼神微動,其內有著審視。
「素未謀面。」蕭牧平靜道︰「其供詞太過‘順理成章’,反而蹊蹺。蕭某有試探印證之意,太多人在場,恐致其戒心過重。」
姜正輔看著面前的青年,片刻後,語氣肅然疏冷︰「請便。」
獄卒遂上前將牢房的鎖打開,待蕭牧入內之後,重新將門合上。
姜正輔看了一眼那閉上的牢門,靜立片刻後,其身側近隨目含提醒地看向了獄卒。
獄卒掙扎了一瞬,到底是會意上前,放輕了動作無聲打開了牢房一側的暗室。
看管重要犯人的單獨牢房旁,多會設有這樣一間暗室,中間隔著的那堵牆內暗有玄機,可以較為清楚地听到隔壁牢房中的動靜。
「你是何人?」
牢房內,顧長武看著面前的青年,眼中有著打量與思索。
作為同樣久經沙場之人,他清晰地察覺到了對方身上藏著武將獨有的殺伐氣。
「顧將軍費心構陷在先,此刻卻猜不出我是何人嗎。」
「定北侯……蕭牧?」手腳皆縛著沉重鎖鏈,坐在鋪著茅草的泥榻上的顧長武眯了眯眼楮︰「這大理寺上下皆為姜正輔爪牙,蕭節使卻也能來去自如……看來諸多傳聞皆不可信。」
「姜大人未曾借機將蕭某除之後快,顧將軍是否很失望——」
顧長武面頜微繃,凝聲道︰「這世上沒有哪個父親是不想替兒子報仇的,除非……他對其子當年身亡的真相生出了動搖之心。」
蕭牧看著他︰「所以,當年姜家公子于晉軍營中離奇身死,是否也是你們的手筆?」
隔壁暗室中,一雙初顯老態的大手悄然緊握。
「……我們?」顧長武警惕地看著蕭牧。
「你背後另有同謀。」蕭牧緩步朝他走近︰「或者說,你有效忠之人——」
顧長武冷笑一聲︰「效忠?這世間倒無值得我顧長武效忠之人。」
「那當年的舒國公,又如何?」青年來到他面前,垂眸問。
顧長武面色微變,旋即眼底更多了分戒備︰「短短時間內,蕭節使倒將顧某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了。」
是,他是時將軍舊部。
當年將軍出事後,朝廷曾大肆血洗拆分過時家軍——
除卻那些被「查明」與通敵案有關,被處刑或流放的弟兄們之外,他們這些余下之人也多被暗貶,或輾轉流落各處,或就此被百般打壓唾棄,他算是運氣好一些,尚得以‘安穩養老’,但到底是再無上戰場的機會。
這些年來,他們早已如游魂野鬼,無人問津。
那些與將軍有關的舊事,也早已深埋塵埃,是被塵封而遭人忌諱的存在。
一切思索不過瞬息之間,顧長武忽察覺到異樣,出于本能欲抬手抵擋防備之際,卻已經晚了一步!
那青年微彎身,動作快如閃電,已反手將一把匕首橫在了他脖頸前。
顧長武眼中現出諷刺,低聲道︰「蕭節使身手極快,腦子卻過于天真,竟認為單憑此,便可脅迫顧某開口嗎?我本就是必死之人,倒是蕭節使,當真會動手嗎?」
「不。」蕭牧看了一眼那堵牆的方向,拿只二人可听聞的聲音說道︰「我是怕顧叔如今另有良主,會說出不該說的話——」
顧長武眼神驟變︰「你……?!」
微涼的匕首緊貼在了他的肌膚之上,而此一刻,他已有絕對的理由相信、但凡他吐露半個不該吐露的字眼,面前的青年定會毫不猶豫取他性命!
這一刻,震驚,愕然,不解等諸多情緒劇烈地在他眼中翻騰著,他幾乎是無聲翕動著嘴唇,聲音更低過蕭牧,只能借助唇語分辨︰「……少將軍?!」
他渾身都在顫栗著。
蕭牧將抵在他脖頸前的匕首無聲撤遠了些。
「您還活著!」顧長武通紅的眼中涌現出了淚光,驀地抓住蕭牧的衣袍,震驚未褪的眼中多了慶幸與欣慰︰「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他這般激動之下,方才竭力掩飾的異樣氣息便悉數暴露了,嘴角也倏地溢出猩紅鮮血。
蕭牧一把將他扶住︰「顧叔!」
「我們不知是少將軍,險些釀成大過……」顧長武口中有大量鮮血涌出,聲音變得含糊起來︰「少將軍記得,記得一定要去……去找……」
蕭牧緊緊扶著他︰「何人……」
顧長武試圖張了張口,卻嘔出了更多發黑的鮮血,將他的聲音變得愈發支離破碎。
蕭牧收起匕首,試圖替他穩住心脈,被他一把攥住了手掌。
他艱難地向蕭牧搖頭,而後蕭牧察覺到他的用意,立時攤開手掌。
已無法出聲的顧長武拿染了血的手指在他手心中顫巍巍地劃過,而後竭力緊繃的脖頸無力地垂向一側。
「來人!」
隔壁暗室內已察覺到異樣的姜正輔听得蕭牧此聲,立時站起身來。
衙役快步跑了過去將門打開,看清其內情形不禁神色大變︰「這?!」
蕭牧扶抱著已無意識的顧長武︰「他服了毒,速去請醫官!」
「是……是!」衙役連忙跑出牢房。
姜正輔走了進來,見此一幕,不禁皺眉。
他身側的近隨走了過去,探了探顧長武的鼻息,稟道︰「此人氣息已絕,看血跡顏色,應是提前便服下了劇毒。」
「果然是報了必死之心。」姜正輔說話間,看向了蕭牧。
蕭牧盡量平靜地將顧長武放下,垂眸道︰「遲了一步。」
「他這等人,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開口的。」姜正輔看著那已成尸體的人,只見對方不甘地瞪大著一雙眼楮,尚且沒有變得僵硬的面容上顯然有淚水痕跡。
姜正輔眼神微動。
既有必死之心,為何不甘?
那些淚痕,是毒發瀕死時劇痛所致?
他的目光緩緩落在蕭牧身上——方才那短暫的靜謐無聲中,二人之間是否另有秘密交談?
醫官與仵作先後趕到,仔細查看罷,得出的結論皆為服毒自盡︰「其後齒間尚有毒藥殘留……大約是招供被押入牢中之後,便咬破了毒藥。」
獄卒將此事報于了大理寺卿,蕭牧則與姜正輔離開了天牢。
「不知蕭節使是否有所得?」出了天牢,姜正輔不動聲色地問。
「正如姜大人所言,此人輕易不會開口。」
姜正輔看向遠處,情緒莫辨︰「因為他曾屬時家軍麾下,這些人,心志比骨頭更硬——」
可心志如此堅硬之人,究竟為何會于死前流露出那般神態與反應?
「看來大人對時家軍了解頗多。」
听著這句平靜到仿佛在閑談的聲音,姜正輔面色疏冷︰「蕭節使該不是認為,經此一事,你我之間便可化敵為友了吧。此番不過各取所需而已,顧長武背後之人深不可測,此人身份明朗之前,你我皆需好自為之,各司其職。」
蕭牧未有多言,抬手揖禮︰「多謝姜大人提醒,蕭某告辭。」
姜正輔短暫駐足,看著那衣袍上染了烏血的青年離去,眼中再次現出思索。
……
夜色浮動之時,顧听南院中的香樟樹下,再次出現了一道高大的身影。
一刻鐘後,衡玉輕車熟路地由家中後門而出,在那座為竹林所掩的涼亭中見到了蕭牧。
「如何?可見到人了?」衡玉低聲問。
「見到了,但他提早服了毒,很快便毒發身亡,最終未能問出其背後之人。」
衡玉輕嘆了一口氣︰「倒也算是意料之中。」
「不全是。」蕭牧看向為夜風所動發出沙沙聲響的竹林,語氣有些低落︰「我本是有些把握的——他是我父親的舊部,是看著我長大的長輩。」
衡玉有些意外,旋即明白了他的低落與沉重。
「他此番刺殺河東王,固然是有為子報仇的心思在。但我回來的路上總在想,若非是受我家中之事牽累,他或也不至于走到這一步。」蕭牧低聲道︰「而如他這般者,時家軍中遠不止一人。」
「所以呢?你便要將這些罪責悉數背下嗎?」衡玉與他並肩而立,看向同一片竹林︰「人與人之間的機緣最是玄妙,初遇之際,焉知日後造化?是福是禍,誰也無法預料。這些不是時家之過,更不是你之過,你和他們一樣,你亦只是他們當中的一個而已。」
「那人想要毀掉的,從來也不止是某一個人,而是整個時家軍。」
她輕挽住了身側之人的手,無比認真地道︰「這些年來,你所背負得比任何人都要多。日後的路還長,需要你去做的事情還很多,蕭景時,且讓自己喘口氣吧。」
蕭牧默然良久,緩緩反握住了她的手,周身無聲松弛了些許。
衡玉拉著他坐了下去。
「但也並未全無所獲。」蕭牧攤開右手掌心,清洗後,其上已經干干淨淨︰「我同顧叔表明了身份,從他的反應中大概可知,他並未另投別主,且他毒發之際用最後的力氣在我手心上寫下了兩筆……一橫,橫上一豎。」
「一橫,橫上一豎……」衡玉蹙眉思索片刻,道︰「線索太少,若無參照極難辨認。」
她說著,看向蕭牧︰「既是未曾另投別主,那與他同謀者……會不會也是時伯父的舊部?或是……在他看來,與時家是友非敵之人?」
「我亦有此猜測,已著人暗中整理如今仍在世的父親舊部名單。」蕭牧話至此處,也看向衡玉︰「而若是後者的話,這兩筆,便有一種解法——」
對上他的眼楮,衡玉忽覺後頸泛起涼意,聲音極低地道︰「……李?」
蕭牧微一點頭。
「那……」衡玉呼吸微窒︰「會是……東宮嗎?」
暗中收攏時家舊部,為己所用?
此事若成,便可借刀殺人,可在登基之前鏟平北地威脅,且雙手干干淨淨,依舊會是人人稱道的「仁君」……若是不成,亦可借此機會表相護之心,以此來向蕭牧施恩,收攏人心?
正是合了那「進可攻退可守」的行事作風……
衡玉腦中轉瞬間閃過諸多,但這些匆匆閃現的猜測,似乎又總能找到些反駁的余地。
「只是猜測,眼下無法定論。」蕭牧道︰「但的確要多加防備。」
衡玉最終也只是輕點了點頭,握著他的手更緊了些︰「更要早做打算。」
「放心,早已做下了最壞的打算。」他的聲音似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衡玉的心情漸漸平復下來,拿手指在他手心中輕輕畫著,思索道︰「有沒有可能,毒發之下,控制不好手下力道方向……會不會,是晏泯的晏字上方,那一豎換了些位置?」
此事晏泯本就有極大嫌疑。
「亦有可能。」蕭牧道。
衡玉忽然有些喪氣,嘆道︰「照此說來這可能也太多了些,這線索,有等同無啊……」
見她喪氣的模樣,蕭牧露出一絲笑意︰「就當聊勝于無。」
二人又細談許久,直到有腳步聲朝著此處靠近。
「將軍——」是王敬勇的聲音。
「何事?」
「嚴軍醫過來了。」
衡玉下意識地看向竹林外。
這般時辰,嚴軍醫找來此處,定有緊急之事。
得了蕭牧準允,嚴明很快走了過來,行禮後,卻是又單獨向衡玉施禮︰「嚴某有十分要緊之事,想請吉畫師相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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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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