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消息也傳到了宮中,午休罷,嘉儀郡主回到書堂內,便跑到衡玉身邊道︰「老師您听說了嗎,姜令公竟要為姜姑娘招贅婿沖喜!」
衡玉听得十分意外︰「沖喜?」
「我也覺得不可思議。」嘉儀郡主驚嘆道︰「那可是姜令公啊……怎麼竟也信這些看不見模不著的玄說?且不顧朝堂民間看法議論,對外直言招婿沖喜之事,可謂毫無遮掩之意,如今整個京師都已經傳遍了。」
衡玉默然片刻後,道︰「為人父母,愛女心切,什麼法子都想一試,如此之下,其余的或許都不重要了。」
嘉儀郡主小聲道︰「我听宮人暗下都說,姜令公此舉與病急亂投醫無異了。由此可見,姜家姑娘的病情只怕是……若不然,姜令公應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又道︰「對了,我還听說,姜令公有此舉是得了那位仙師指點。」
衡玉看向她︰「璞貞仙師?」
「正是此人。」
衡玉下意識地問道︰「郡主可曾見過這位璞貞仙師沒有?」
「我倒是沒見過的,但從父王的話中大致可知,此人倒非那些尋常坑蒙拐騙之輩,好像的確有些本領在……」
「若沒有些本領,想來也不能獨獨是他得了聖人青眼了。」衡玉目露思索之色。
提到那位如今甚是倚賴丹藥、身子愈發不濟,唯脾氣愈發大的皇祖父,嘉儀郡主張了張嘴,到底沒有多言。
阿娘和老師都說過,關于皇祖父之事,無論好壞皆不宜多說什麼,尤其是此等關頭,尤其她是東宮郡主——
女孩子年紀雖小,但對周圍的局面自有覺察在。
遂將話題轉了回去︰「老師,我記得您與姜家姑娘似乎是交好的?」
「是。」衡玉並不否認,看向窗外漸漸陰沉下來的天色,心頭上方也如同蒙上了一層陰霾︰「相識雖短,卻極投緣。」
「那您說……這沖喜之說,果真有用嗎?」
衡玉隔了好一會兒,才答︰「但願有用。」
……
衡玉出宮之際,天色依舊陰沉未開,天際壓得極低,沉悶得讓人呼吸都不甚勻暢。
馬車經過長街時,翠槐將車窗支開了來透氣之際,目光瞥見了一道身影︰「姑娘,好像是嚴軍醫。」
衡玉遂看過去,果見一道背影透著熟悉,正是嚴明。
他獨自一人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之上,雖只一道背影,卻也無端能讓人察覺到悲沉無力之感。
衡玉于心底嘆氣。
這數日來,嚴軍醫為了姜姐姐之事,已是用盡了一些所能想到的法子,又不止一次去求過白爺爺,惱得白爺爺甚至要與他斷絕師徒干系,罵他「人不人鬼不鬼,人鬼不分,還做得什麼醫者」——
那道又清瘦許多的身影,失魂落魄地走進了一間成衣鋪內。
「平叔,先停下。」衡玉隔簾交待了一句。
馬車停穩,衡玉卻未下馬車。
她無意上前打攪,只是嚴軍醫此時的狀況實在讓人放心不下。
已值暮時,因天色陰沉之故,較之往常這般時辰天色更暗兩分。
姜府前廳內,眾人或坐或立,諸聲嘈雜。
「正輔,你怎可如此糊涂!」
「沖喜之說,子虛烏有,你身為士族之首,竟也要行此等荒謬之舉?你這般做,讓姜氏顏面何存?」
為首的一位老者面容威嚴,語氣痛心疾首︰「此事我絕不可能同意!」
「此乃我之家事,無需叔公同意。」姜正輔面色無瀾,道︰「天色不早了,叔公腿腳不便,早些回去吧。」
「你……」老者氣得胡須抖了抖,攥緊了手中拐杖︰「我看你是魔怔了,竟為了一個自胎中便不順的病秧子頂撞尊長!且不過只是個小小女郎!」
姜正輔眼神微沉。
「當初你便是如此油鹽不進……若你當年肯听族中規勸,早日續弦,又何至于落得如此這般境地!」
「姜氏一族,一榮俱榮,你既為嫡脈之首,家事便是族務!」
「你父親當年走得早,臨去前曾再三托付我要好生照看管束于你,我不能愧對他的交待!」
「當年我縱容了你一回,由著你不再續弦另娶,是我之過也!今時今日,你若再一意孤行,我便是賠了這條老命,亦要斷你此念!」
老者氣得渾身發顫,字字如刀。
姜正輔穩坐未動,肅聲道︰「來人,送叔公回府。」
管事應下,上前做了個「請」的手勢。
老者重重拂袖,緊繃著臉拄著拐杖離去。
兩名族人見狀連忙上前相扶。
見討了個沒趣,不少族人便跟著老者告辭而去。
很快,廳內便只余下了三五族人尚且坐在原處。
姜正輔的視線掃向那幾名同輩的族中堂弟︰「諸位還有話未說完嗎?」
「叔公他到底是年紀大了,行事又一貫守舊……我等之後必會幫著長兄多勸說一二的。」
「是,同樣是為人父,長兄的心情,我們又豈有不明白的道理。」
听幾人如是說,姜正輔的面色仍不見松緩,只微一頷首︰「那便謝過諸位了。」
「這沖喜之事,雖說是為替女郎醫病,但人選之上,亦需慎之再慎……長兄家中無子嗣,若叫那有心之人趁虛而入,只怕日後必生禍端啊。」
「沒錯,既要選,便需挑了品行端正、教養與家世皆不差的士族子弟,才更妥當……」
「雖說士族子弟……輕易不肯入贅,但咱們姜氏為士族之首,想必他們……」
姜正輔沒有耐心再听下去,打斷了他們的迂回婉轉︰「諸位有話不妨直言。」
那幾位族人也早習慣了他的脾性,聞言相互交換了一記眼神,其中為首者便道︰「不知長兄可還記得,內子有一娘家外甥,喚作彭禮,曾在咱們族學中同讀過幾年書,長兄曾也是見過的,其人性情溫潤,才學不俗,至今尚未婚配……」
他邊說邊留意著姜正輔的神色︰「此子已年滿十九,雖是小了女郎三歲,但勝在性子沉穩,若果真能成此姻緣,日後想必亦能為長兄分憂……」
「不必了。」姜正輔直言拒絕道︰「仙師有言,沖喜之人于年歲生辰上必須要長于昔兒,否則壓不住這災禍,于二人皆有妨害。」
「這……」開口之人一怔之後,便也點頭︰「自然還是要以仙師的話為重……」
「說來,我妻族中倒有一位青年才俊,已有舉人功名在身,因一心讀書至今未曾娶妻——」
「諸位的好意我心領了。」姜正輔再無半分耐心,起身道︰「沖喜的人選,我會親自甄選,便不勞諸位費心了。」
「長兄——」幾人跟著起身,那為首者解釋道︰「長兄誤會了,我等絕無代長兄做主之意……不過是推薦些自認為合適的郎君,交由長兄決定罷了。」
姜正輔無意多言,正待叫人送客時,只見一名僕從走了進來︰「郎主,府門外有人上門求親,自稱願入贅為姑娘沖喜。」
「可說了是哪家的郎君?」有族人連忙問。
「未有提及。」
問話的族人遂涼涼地笑了一聲︰「家門都不敢報,看來不過是個妄圖趁機攀附的無名小子罷了。」
「直接便敢上門求親,真當我姜氏的贅婿誰都能當了?」
「消息傳出去後,不知有多少異想天開之輩自以為可以借機為自己改命,真是笑話。」
「此等事也要稟到家主面前來?還不快些打發了去。」
僕從正猶豫時,只見自家家主大步離開了前廳。
眾人趕忙跟上。
沉悶了一整日的天際有雷聲滾滾而至,四下有風起,翠色草木搖動間,冰涼的雨珠砸了下來。
姜府大門外,男子跪得筆直。
姜正輔在大門下站定,看向跪在石階下的青年男子,視線落在了他身上的喜袍之上。
雨水漸大,濕了的喜服顯出幾分沉暗。
不遠處的馬車里,衡玉靜靜看著那道跪在雨中的身影。
那幾名族人簡直要看樂了——此人竟還穿著喜服過來了!
「敢問郎君是哪一家的?」他們當中有人問道。
那雨中之人答道︰「在下乃籍籍無名之輩,非士族出身,家中世代的無人做官。」
「那你自己可有考取功名?」
「在下無從文為官之志。」
有族人嗤笑了一聲,抬手指向上方︰「如此也敢來自薦為婿?你可瞧清了這府門之上的匾額姓什麼?」
那年輕人微抬起眼,任由雨水浸過眼睫,看向姜正輔︰「晚輩長貴府女郎兩歲,八字印旺,曾數次死里逃生,轉厄為安。如此命相,恰宜與貴府女郎沖喜擋災。」
幾名族人的神情愈發不屑諷刺,剛要開口時,只听姜正輔問︰「八字何在?」
嚴明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匣子,雙手奉上。
在姜正輔的示意下,僕從撐著傘取了過來。
「長兄……」見姜正輔果真打開了匣子,取出了其內寫有生辰八字的字條,有族人略感不安——對方如此條件,長兄該不會還當真認真考量起來了吧?
「晚輩誠心,望令公應允。」
滂沱大雨中,年輕人將頭重重磕下。
看著那個自此番在京師與他相見開始,便不曾掩飾過仇恨敵視的年輕人,姜正輔定聲問︰「你當真放得下一切嗎?」
「放不下……」那年輕人依舊維持著叩頭的姿勢,聲音穿過雨幕依舊清晰堅定︰「但在此之上,晚輩之心,與令公無二。」
雨聲喧囂。
姜正輔沉默許久。
再開口時,問道︰「那你可曾听聞了今日于京中傳開的那一則流言?」
傳言中,說他此番招贅婿上門,明為沖喜,實則是為了替女兒換命——他從仙師處,得了以命換命的邪術。
嚴明抬首,隔著雨霧與他四目相對︰「晚輩正為此而來。」
只要能救她,便是真有那以命換命的邪術,他也不會有絲毫猶豫,唯願立刻將自己獻祭。
一條爛命而已,無甚可藏私的。
見姜正輔同那年輕人無聲對視著,且言辭間似是本就相識,幾名族人皆有些急了︰「長兄,此人來歷尚且不明,這八字未必不是造假……」
姜正輔似沒听到族人的聲音,徑直開口︰「姜束——」
「小人在。」管事垂首上前。
姜正輔語氣平靜︰「雨大風寒,帶姑爺入府內安置更衣。」
「是。」
「這……長兄!」族人大驚——就,就這麼答應了?是否輕易到有些兒戲了!
「恕不遠送。」姜正輔轉身回了府內。
幾名族人站在原處面面相覷。
管事已帶人撐傘上前,將跪在那里的年輕人扶了起來。
「走吧。」衡玉將視線收回,交待程平。
「姑娘……姜大人,這是答應嚴軍醫的求親了?」翠槐驚詫不已。
姜府招婿沖喜來得突然,嚴軍醫求親也求的突然,姜正輔就此答應,更是讓人意外。
衡玉不知是想通了什麼,此刻平靜得只剩下了一句話︰「姜大人……的確是個好父親。」
翠槐輕嘆了一口氣,旋即道︰「可嚴軍醫的身份……姜家與定北侯府一向水火不容,此事若傳開,會不會惹來非議與麻煩?」
姜正輔的獨女與定北侯麾下的軍醫結親……若被有心之人拿來做文章,傳到聖人耳中,恐怕不會是什麼好事。
「嚴軍醫不同于王副將他們,並不常于人前露面,此來京師也沒多久,知道他見過他的人沒有幾個——」衡玉道︰「你我能想到的,侯爺和姜家也想得到,有他們二人在,替嚴軍醫換一個新的身份,不過是輕而易舉之事。」
車輪滾滾而過,在車後留下一陣雨霧。
「姑娘!」女使青衿冒著雨跑了回來,進得內室匆匆福身。
「如何?父親他……」姜雪昔靠在床頭,神色緊張︰「父親可有為難他?」
青衿連忙搖頭,面上神情似哭似笑︰「姑娘,郎主答應了!」
姜雪昔愣住,不可置信地看著女使,聲音極輕︰「……答應了?」
「是,郎主親自改口稱了容濟先生為姑爺!」青衿高興得落了淚︰「姑娘,容濟先生如今是府上的姑爺了!」
這是姑娘年少時便放在心上的人,是姑娘找尋了整整九年,本以為此生再無相見之時的心上人……
而如今,姑娘可以光明正大地與其結為夫妻了!
這本是大喜之事……
可青衿的眼淚如何也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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