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娘子輕輕點頭,低頭看著自己粗糙甚至有些微微變形的手指,有些慚愧地道︰「我明白的,您不必覺得為難。」
她先前明明繡得很好的……
可時隔數年再拿起繡花針,等著她的不是生疏,而是繡出來的東西不成樣子。
這兩年來在山礦里做苦力的經歷,怕是要讓她的雙手再做不了如此精細的活兒了……
「既如此,娘子還是去別處問問吧。」那掌櫃的從櫃台中撿了幾枚銅板遞過去,嘆氣道︰「今日天寒,娘子且拿著去對面打碗熱湯喝……」
听到店中有幾名客人正低聲議論著自己,齊娘子愈發羞慚,連忙擺手道︰「多謝掌櫃好意,不必了……」
她雖是拮據非常,但既已歸入良籍,有手有腳,就不能讓自己淪為接受施舍的乞丐。
那兩位姑娘和蕭侯爺將她扶了起來做人,她便不能再將腰彎下去。
齊娘子施禮離開了此處。
然而耳邊的議論卻越來越多。
此處距官衙不遠,便有許多那日在衙門外看熱鬧的人將她認了出來。
「瞧,這就是那日被打得不成樣子的齊娘子,臉上的傷還沒消呢……」
「她倒是個要強的,換作我,只怕是跨不出家門。」
「听說她買了些田,如今住在城外的東水縣里,進城來作何?」
「買了田也不能立時便有收成,還是要顧生計的呀。」
耳邊的議論辨不出善意還是惡意,卻也足以叫人無所適從。
而若說婦人們的還算和氣,從部分男人們口中說出來的話語則稍顯刺耳了︰「……夫妻間小吵小鬧,便鬧去官府義絕,這在咱們營洲城還是頭一樁呢。」
「可不是,若人人效仿,這些婦人們豈不是要翻了天了?」
「說到底不還是靠著男人才月兌了賤籍?」
「听說那張老二挨了幾十板子,腿都差不多廢了!娶個賤籍婆娘差點也連命都丟了……」
「這二者之間有什麼關連?那張老二辱罵軍中校尉之事,你們是聾了還是腦子丟了?長了張嘴,就非得添些油加些醋才舒坦?」一旁抹桌子的苗氏柳葉眉豎起,橫了那桌男人一眼,「吃包子都堵不住碎嘴的,往後休要再來我鋪子里!」
「你……」
「苗娘子好大的火氣!」
幾名男人面面相覷,卻也未同她吵——沒法子,包子實在好吃,俏寡婦實在好看,不來那是萬萬不能的。
苗氏嗓門亮,這番話便也傳到了齊娘子耳中,齊娘子下意識地看過去時,只見那腰間系著藍布襜衣、挽著衣袖抓著抹布的年輕婦人正朝自己走來——
「娘子進城找活兒做?」
齊娘子有些怔怔地點頭︰「是……」
「我這鋪子里缺個幫忙的,每月給一吊錢,搬挪擦桌端碟洗碗都得干,可做得了嗎?」
「做……做得了!」齊娘子忙不迭點頭。
苗氏爽利點頭︰「那成,你明日來上工。」
「今日就行!」齊娘子歡喜不已,紅了眼楮行禮道︰「多謝娘子!」
「我雇人,你做工,有甚可謝的?」苗氏笑了笑︰「隨我來。」
齊娘子應下,揩去眼角淚花,隨苗氏走了進去。
經過大堂時,見食客都朝自己看過來,齊娘子從歡喜中回過神,抓了抓手指,還是忐忑地道︰「娘子該知我的身份……留我在鋪子里,可會耽誤娘子做生意嗎?」
「能耽誤什麼?我一個前前後後克死了五個男人的寡婦,這鋪子不還照常開麼。」
齊娘子大驚掩口。
克死了……五個男人?!
天爺,竟如此厲害的嗎?
她望向苗氏的眼神震驚且欽佩。
且突然就覺得跟著苗娘子極有安全感呢……
苗氏領著她進了後院房中,翻了件半新的襖子出來︰「你比我瘦些,先將就穿著,待發了月錢,你再去截料子做新衣。」
齊娘子受寵若驚下意識地就想拒絕,卻听苗氏道︰「穿不暖可是會耽誤做活兒的。」
齊娘子眼楮一紅,這才接過道謝。
換罷衣裳跟著苗氏回到前堂,齊娘子拿起抹布的一瞬,露出了一個璀璨的笑容。
抹布是舊的,她的日子是嶄新的。
對面繡品鋪子旁的老茶樓中,靠窗吃茶的柳荀看著這一幕,輕聲如自語道︰「憫人之凶,濟人之急,乃大善也……」
下一瞬,卻見蒸籠前的苗氏朝他的方向看了過來。
柳荀嚇了一跳,立時轉回頭去端起茶盞湊到嘴邊,佯裝平靜地感嘆道︰「嗯,好茶……」
一旁的茶客詫異地看著他。
他注意很久了,這書生模樣的人一壺茶早就喝干了,茶盞也是空的——擱這兒無實物表演呢這是?
……
另一邊,蕭夫人終于帶著衡玉說笑著走出了寶華樓。
樓中女掌櫃親自帶著伙計將人送到樓外︰「稍後便讓人將東西都送到侯府……」
蕭夫人笑著點了頭。
衡玉臉上也掛著笑意,視線掃過女掌櫃身側的那名年輕伙計時,訝然之後,露出了一個打招呼般的笑容。
伙計驚得瞪大了眼楮。
「倒是頭一回見蕭夫人身邊帶著年輕的小娘子呢……」蕭夫人帶著衡玉離去後,掌櫃邊往樓中走,邊稱奇道︰「且這小娘子好俊的一張臉,儀態又好,看起來甚得蕭夫人喜愛。」
「听說京中來了替蕭侯爺說親的冰人,這小娘子該不會就是同侯爺議親的姑娘吧?」掌櫃身側的女伙計低聲道︰「听聞那日在衙門里,蕭侯爺身邊就跟著一位貌美的小娘子,多半就是這位了……」
女掌櫃聞言便吩咐道;「這小娘子下回再來,可要加倍好生伺候著……」
「掌櫃的,這怕是不能吧……」那年輕的男伙計面色古怪地道。
「怎麼個不能法兒?」女掌櫃挑眉看著他。
「我昨日……還在賭坊里見過那位小娘子與人賭錢呢!」伙計道︰「侯府怎會讓這樣的小娘子做兒媳?」
賭錢?
女掌櫃吃了一驚︰「你當真沒看錯?」
「肯定不會!」伙計篤定地道︰「平日里哪有小娘子出入賭坊的?且她贏了我好些銀子了!」
方才還對他笑著點頭示意來著——如此不遮掩也是個奇人了!
「還贏了你的銀子?」女掌櫃越發愕然,這小娘子有點東西啊……
「可不是麼……」伙計莫名有些委屈——那可是他一半的月錢呢。
女掌櫃︰「此等事可斷不能瞞著……」
伙計︰「掌櫃的打算告訴蕭夫人?」
若當真在議親,是得讓侯府看清這小娘子的真面目才行的!
畢竟侯爺可是他們全營洲百姓的菩薩,試問菩薩怎能娶這樣的女賭鬼過門呢?
伙計一臉正氣。
下一刻卻被女掌櫃揪住了耳朵︰「我是說斷不能瞞著你阿娘!你有幾個月錢啊,竟也敢學人家去賭坊了!」
伙計叫著痛,被女掌櫃拖回了堂中。
眼見要近正午時分,才欲帶著衡玉回府的蕭夫人,剛從一家銀器鋪出來,便見蒙大柱尋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