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無雙噌地站起身,放下茶盞探身去看。
馬蹄聲傳近,一行人馬身掛玄披而來,行人百姓紛紛避至兩側。
此行人馬氣勢肅然,顯然非同尋常,然而在接近人群時卻放緩了馬速,因此四下百姓避讓時雖有些急慌卻不至于陷入驚亂。
正是這收緊韁繩放緩之際,隨同在自家將軍身側、打頭在前的年輕副將忽然若有所察地抬頭朝側上方看去。
一物正朝他飛來!
將軍就在身側,印海下意識地抬手去擋。
卻是一只香囊。
隨之傳入耳中的是少女歡躍驚喜的聲音——
「印海!」
「這兒!這兒!」大開著的窗欞內,紫衣少女半個身子都要探出來,滿是歡喜的臉上一雙眼楮亮閃閃的,像是要跳起來的兔子,正朝他揮手。
「……!」印海看得膽戰心驚,一貫如沐春風般的臉上神態猶如白日撞鬼。
而他身下的馬,甚至比他反應更要快上幾分,不待他發號施令,便嘶鳴著疾沖往前——實在也是陰影頗深了。
「喂!」身後少女雙手合攏,仍在朝他喊道︰「你可想好了沒?究竟何時要我報恩啊!」
長街之上,駐足看去者無數。
馬上的蕭牧無甚表情地也朝二樓處看了一眼。
這稱得上驚鴻一瞥,叫裴家的兩名女使面紅心跳,趕忙錯開視線。
二人曾不止一次在私下討論過——既說有蕭侯爺在側,咱們姑娘為何還能將印副將看進眼中啊?
後來偶見蕭侯的次數更多了,她們便慢慢有了答案,意識到這麼說對印副將實在很不公平——畢竟凡人怎能同神仙作比較,這不是欺負人嘛。
凡人比美,神仙是禁止參賽的!
「印將軍,裴小姐問您呢,究竟何時要她報恩?」有將士騎馬在印海身後笑哈哈地問道。
印海听得頭痛無奈,身下的馬慢了些︰「阿彌陀佛,她當下已是在恩將仇報了……當初將她救下,實在是草率了,太草率了。」
他一連道了兩個草率,可見懊悔之深了。
茶館二樓臨窗處,見那行人馬消失在街角處,裴無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視線,卻也還算滿足地道︰「這數日也總算沒白等。」
侍女心疼自家姑娘︰「姑娘,婢子有一言,印將軍這般不識抬舉,您為何還要……」
「不是才同你們說過事在人為嗎?況且……」裴無雙不知想到了什麼,朝侍女伸出了手去︰「水銀鏡——」
安蘭輕車熟路地將一把手鏡自懷中取出,遞給她。
少女一手持鏡,一手輕撫臉頰,惆悵嘆氣︰「也難怪他如此,若我是男子,必然也要如他這般的……」
兩名女使互看一眼——姑娘這是因印副將的冷漠態度,而對自己產生懷疑了嗎?
「姑娘……」女使剛要開口安慰,就听對鏡少女接著感慨道︰「只怪我家世太好,又如此誠實心善貌美,若我是他,怕也要覺得自己配不上的——人對遙不可及的美好事物總會心生退縮,我需直白表明心意,給他足夠的安全感,才能叫他早日有足夠勇氣正視內心啊。」
「……」兩名女使沉默下來。
萬萬不該低估姑娘的自信的。
「我得好好想想,下回要在哪里堵他才好……」裴無雙將鏡子收起,認認真真苦思冥想起來。
時有冷風起,侍女趕忙將窗子合上。
衡玉此時坐在書房內,亦是門窗緊閉。
她將一篇寫滿人名與諸人關連,復又因不符合諸般條件、而否定著劃去的紙張,隨手團起,擲到了火盆中。
至此,她面前只剩下了一篇大盛宗室官員的關系譜——
而此一篇,寫在最首端的,乃是京中姜姓人家。
她將這一頁紙張隨手混在一沓畫紙中,拿鎮紙壓好,對房內的程平講道︰「接下來還需平叔多加留意營洲城內外,是否會有他們活動的蹤跡——」
初初得知此事時,她連筆都有些握不穩,當晚甚至在想,是否要借程平將那些人引出來——然冷靜下來之後,到底是否決了這個想法。
近兩日,從程平的表述中可知,這些人或比她想象中更要手段狠辣。
至于上次她敢冒險與晏錦一同引蛇出洞,是因漫無目的之下,全然沒有方向,想要有所突破。且彼時是奚族那些人先盯上了她,她避無可避之下,主動出手反而更佔先機——
而當下的局面不一樣了。
她如今至少可以大致確定了,她的仇人,究竟隱藏在怎樣的一群人當中。
而這些人此番來北地的目的尚且不明,她若主動打草驚蛇,只會讓自己陷入不可控的險境當中,平白丟掉當下好不容易得來的一絲主動權。
當下如行于薄冰之上,務必要步步謹慎。
于是,她叮囑程平︰「平叔若有發現,切忌打草驚蛇,且先靜觀其變。」
「不必你說,我也不可能主動招惹他們,我怕死得很。」程平看她一眼,那眼神再明確不過——否則也不會受你脅迫任你擺布了。
偏對方絲毫沒有羞愧之心,反而笑著點頭︰「我也怕死,所以咱們才是同路人。」
誰跟她同路!
他是被強行拽到她這條路上來的!
「沒其它事我先走了。」程平沒好氣地道。
「平叔慢走。」衡玉半點不介意對方的態度,她可不是那種佔了別人便宜還要讓別人強行陪笑的無良之人。
小姑娘和氣的模樣讓程平仿佛一拳砸在棉花里, 只得壓著不滿出了書房。
他離開客院,出了侯府角門之際,恰遇到于府門前下馬的蕭牧一行人。
程平無聲行禮。
「平叔?」蒙大柱很是意外︰「我還以為您已經離開營洲城了。」
呵!
程平在心中重重冷笑一聲——他倒是想離開。
「走不了了。」
「啊?」蒙大柱不解。
「賣身了。」
「啊?!」蒙大柱愈發驚異,然而不及他再問,一貫寡言的程平已經朝蕭牧拱手作禮後離開。
蒙大柱抬頭看了眼威嚴的大門——平叔難道是賣身給侯府了嗎?
遂向迎上來的門房問了一句。
門房遂將所知實情言明。
所以……平叔竟賣身給了吉畫師!
蒙大柱一頭霧水。
蕭牧听在耳中,未有多言,只邊走邊對蒙大柱道︰「自去忙吧,有消息會告知你。」
「是!」一提此事,少年就忍不住露出笑意︰「那屬下就靜候將軍捷訊……」
蕭牧淡淡「嗯」了一聲,讓少年愈發信心十足,連告退時的背影都滿含希望。
殊不知,他家將軍平靜的外表下壓力山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