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無雨也無風,臨近中秋佳節時,星月當空清朗疏闊,夜風夾雜著桂花香氣,天地萬物平靜安寧。
三五少年正值意氣風發的年紀,于臨江館閣內賦詩投壺。
少年盡興罷,策馬回到家中,只見那座自他出生起,始終滿披榮光、顯赫威嚴的公府,已被披甲持刀的禁軍踏破。
朝廷心有忌憚,因此禁軍如雲,然而以軍功震天下的時府滿門,卻無一人反抗。
少年腦中轟然大震,只剩下一道聲音︰父親母親!
來不及思索任何,他幾乎憑借本能繞過禁軍,自後牆隱蔽處躍入府中,一路朝父母親的居院奔去。
院中已無人在,燈盞依舊通明,內室中的一桌飯菜還沒來得及動,三副碗筷安靜擺放著——少年心性不羈,貪好新鮮之事,總有騎不完的馬、踢不完的蹴鞠、參不完的宴,常會誤了回家用飯的時辰。但飯桌之上,母親總還會備上他的那副碗筷。
父親總說母親待他太過縱容溺愛。
四下因無往日熱鬧而顯得分外寂靜,偏遠處又有禁軍抓人的混雜之音,二者相融,詭異反常得不切實際,叫他如墜夢中。
或是于方才的混亂中有人打翻燭火,女使下榻的抱廈內起了火光,此時已越燃越盛。
少年翻涌的目光自那些刺目的飯菜上抽離,當即就要沖出去。
他要去救父親母親!
或是父親早有安排,他根本來不及離開這座居院,便被藏身在暗處的暗衛攔下。
他听不進任何勸告阻止,紅著眼楮掙開暗衛,瘋了一般。
見攔他不住,對方只能以銀針封了他的穴,將他強行帶離此地。
少年眼睜睜看著那火越燒越大,趁著夜風瘋狂蔓延,將他熟悉的一切都籠罩吞噬。
暗衛抬手將他的眼楮覆住。
他听著自己的隆隆心跳之音,胸腔之內那物仿佛下一刻便要破裂。
他還隱隱听到了一道極熟悉的男人聲音——
那是他父親的摯友,看著他長大、教他習字指點他功課、他自會說話起便喊做世叔的人——
同時,那也是他好友的父親,而就在方才,他才與好友于臨江館閣內聚罷道別。
不過就此一轉眼之間,他的父親成了通敵造反的罪人,而奉旨前來帶兵抄家的,正是他的姜世叔。
蕭牧閉了閉眼楮,復又睜開。
他將視線自炭盆上方移開,看向嚴軍師。
尚在腦海中未完全消散的昔日畫面,與眼前的面孔隱隱重疊著。
暗衛隱于暗處從不以真面目現身人前,沒人能想得到如今他身邊的嚴軍師,會是當年舒國公麾下的一名暗衛。
書房的門始終緊閉著。
直到有親衛來稟,有客至。
蕭牧與嚴軍師去了前廳親自相迎。
來人五十歲余,身形清瘦,著深灰棉袍,發髻花白,于廳內朝蕭牧施禮。
蕭牧抬手還禮︰「許久不見蘇先生,似有清減。」
對方無奈笑著擺了擺手︰「……自家中小女之事後,一群不辨是非愚昧之人終日聒噪,搬弄是非,不提也罷。如今來了將軍處,總算清淨了。」
蕭牧也露出一絲笑意︰「尚能讓先生躲一躲清淨,倒也是定北侯府之幸——先生今日初入城中,一路奔勞,本不必這般著急過來的,且按說應當我前去拜訪先生才是。」
「將軍折煞蘇某了!」蘇先生已換上了正色,再次抬手︰「我既決心歸入將軍門下,往後便是將軍為上我為下,此番本就是厭倦了幽州流言,才投奔將軍而來,將軍肯接納善待我與家中妻女,已叫蘇某感激不盡……日後于言行之上,將軍斷不可再為蘇某壞規矩了。」
「先生之才,當此厚待。」
廳外冷風刺骨,門窗皆緊閉,無關人等也均已退至廳外把守,蘇先生一路而來,對侯府的戒嚴程度皆看在眼中——
再加之此情此景此言,多少有些讓人激動上頭,蘇先生當即便表態道:「承蒙將軍信任厚愛,將軍之大業,蘇某定竭盡所能相助!」
說著,便自寬大衣袖中取出一冊薄子。
「這些是蘇某近二十年來心血所成,所涉繁雜了些,且尚且不見得如何完善,但請將軍過目,且看是否有適宜用于軍事之物,但凡可用,蘇某必當用心打磨改進——」
對上那雙滿含抱負的眼楮,蕭牧停頓了一下,適才接過。
隨手翻開一頁,便可見是繁瑣精巧的機關圖。
「先生于機關術之上的天分與造詣,乃是蕭某平生僅見之佼佼者,此一點毋庸置疑。」
蘇先生聞言,望向年輕人的眼楮里更多了份希冀。
「可有一點需向先生說明——」蕭牧直言道︰「盧龍軍並無反心。」
「?」
蘇先生一時愣住,手上有些不受控制地指了指廳外︰「可……」
可坊間暗下都傳言定北侯那廝要造反啊!
且此前蕭侯多番屈尊降貴去見他,一幅求賢若渴招攬人才的模樣……誰看了不說一句這小子絕對是在為造反做準備?
他當初就是因為覺得對方這活兒整得太大,所以才遲遲沒敢答應的!
只是他亦苦于一身才能無處施展,加之後來女兒和曹觀亭那畜生之事鬧開了來,他一家三口受盡議論指點,忍無可忍及深思熟慮之下,他才終于下定決心要搏一把大的!
可現在……?
蕭侯莫不是在跟他演?
但年輕人的神色絕非作假——
年輕人生得清冷俊朗,面上無太多表情,語氣亦無起伏︰「北地戰亂多年,雖有眼下一時安穩,卻絕非長久之象。
放眼大盛,自舒國公一案後,各地兵事又多亂象,實乃一盤散沙,非但少強將,于軍器之道又有衰退——當年舒國公帳下曾有一位極擅制軍器的能匠,當年時家軍之所以戰無不勝,除卻將帥之能、軍心凝聚之外,亦有此人功勞在,只是舒國公被治罪後,此人亦自盡而亡,且將自己所研制之軍器圖、制模一概焚燒。至此後,各軍中雖也有巧匠欲仿照重現,卻終究不得其法,于細節處難以把控則差之千里,更不必談精進二字了。」
「是以,如今大盛軍中缺少的正是如先生這般人才。」
蘇先生︰「……」
「先生之才有大用,假以時日,可助大盛威懾異族,以保江山百姓太平。」
蘇先生︰「…………」
嗯,怎麼說呢……
這輩子就沒這麼羞恥過。
但對上年輕人那雙眼楮,再多的復雜,此一刻皆化為了一股熱流自心頭起,傳至四肢百骸。
默然片刻後,蘇先生撩袍重重跪了下去。
慚愧也好,欽佩也罷,那些多余的話通通都沒有了,只剩一句——
「蘇某,必助將軍達成宏願!」
蕭牧忙彎身要將人扶起。
「只是蘇某還有一言——」蘇先生暫時未肯起身,與蕭牧對視著,道︰「時局如此,諸事不由人,若有一日,將軍所效忠之人不仁,還望將軍務必依情形施為,斷不可重蹈舒國公覆轍……」
蕭牧眼睫微微一顫。
「蘇先生不信舒國公有異心?」
蘇先生緩緩搖頭︰「十余年前的幽州城,便是時家軍浴血護下的,不止我不信,北地乃至那些異族恐怕都不會信。」
可偏偏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信」了。
蕭牧扶著蘇先生的手掌微微用力了些。
片刻後,他道︰「先生之言,亦是我意。」
他效忠的從來不是某一個人,某一個皇位。
幼時,他便曾在父親面前立誓,要不惜己身護大盛江山安定。
而父親當年對即將發生之事似乎早已隱隱有所預料,暗中便提早寫下過一封書信……
父親不讓他深查什麼,更不允他行禍亂江山之舉,哪怕不能履行幼時誓言,就做個平凡人平安活下去也好。
他曾無數次于心底怨怪父親愚忠。
他甚至未曾守諾,一直在追查舊事,心中恨意也不曾抹除半分。
後來,他決心投軍,沒了昔日時小將軍的頭餃,他自最艱苦的粗役士兵做起,身處軍中見慣了勾心斗角、人性冷暖,在一場場戰事中滾爬,數次于生死邊緣徘徊,臉上不知染了多少血——
直到他手中的能力越來越大,站在了昔日父親的位置上,再去俯瞰這江山眾生時,他縱不願承認,卻也竟理解了父親的心情。
但也僅限理解。
他到底不是父親,縱然八年的時間將一切都磨得如味覺般麻木,可他骨子里依舊與父親不同。
如父親所言,他是被母親寵溺長大的孩子,自以為是慣了。
該守的諾他會守。
該殺的人,他也一定會殺。
蕭牧掩下一切情緒,將蘇先生扶起身,抬手請其上坐。
另有嚴軍師,三人相談甚久,直到天色漸暗。
蘇先生多少有些口渴了,端起茶盞潤了潤喉,忽然道︰「對了將軍,蘇某還有一事……」
「先生請講。」
「听聞晴寒先生之孫,吉家姑娘……如今似乎客居于侯府之內?」
聞得此言,蕭牧面上那談正事的肅然之感無形中便消散了大半。
「正是。」
「說來當初小女之事,還不曾有機會當面與吉家道一句謝,若非吉家明事理,事情斷無可能如此順利解決……且事後小女返家,也曾多次提及兩位吉家姑娘,贊不離口,縱為年少閨閣女子,卻也叫人欽佩。」
蕭牧不自覺揚了下嘴角。
她可不是尋常的年少閨閣女子。
「故而……不知將軍可方便從中代為引見?」
「樂意之至。」蕭牧道︰「今晚蘇先生的洗塵宴,或可邀吉姑娘同至。」
蘇先生眼楮當即亮起︰「到底我一個糟老頭子,私下見面恐冒昧嚇著吉姑娘……由將軍于席間引見,實是再適合不過了!」
看著這位先生稍顯亢奮的模樣,蕭牧只覺頗眼熟。
這不就是……母親提到晴寒先生時的神態嗎?
所以,到底是想道謝,還是……?
「不過……今晚?」蘇先生後知後覺,忽然看了看身上的棉袍,模了模自己的臉——
「不知可否勞煩將軍替在下備下一間客房?」蘇先生矜持笑道︰「一路風塵未曾卸下……蘇某想要潔面沐浴,略理形容,免失儀態。」
「……」蕭牧默然頷首。
所以,來見他之前,是不需要做這些嗎?
終究,是他不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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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