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牧派人去傳話相邀時,衡玉正在房內與蔣媒官商談著後日的采擇之禮,吉吉坐在一旁邊替自家姑娘剝著松子兒。
按說議親之事,姑娘家本不適宜親自在旁,然而吉吉情況特殊些,衡玉也想最大限度地讓她自己拿主意,順心意。
听罷女使的來意,衡玉還未及開口,蔣媒官便道︰「阿衡,侯爺大約也是想找你談一談後日納彩之事,快些過去吧!」
「納彩之事自有蒙家安排準備,哪里用得著侯爺來與我商議?」衡玉說著話,已然起了身。
蔣媒官輕咳一聲︰「……那定是有別的要緊事!」
她這廂費心找著借口推衡玉赴宴,殊不知此舉根本毫無必要。
「翠槐,快來替我更衣。」衡玉往內室走去,語氣腳步輕快。
衡玉本以為設宴之處依舊在上次她醉酒的松風閣,卻見女使一路帶著她來到了飯廳。
女使通傳間,衡玉隱隱听得其內有交談聲。
這是另有客在?
可侯爺待客,請她來作何?
這疑問很快便有了答案。
「真是吉二姑娘呀!」
女子的聲音里滿是欣喜。
衡玉循聲看去,一時頗驚訝︰「蘇姑娘?」
「是我!」蘇蓮娘已朝她快步走來,親近地拉起她的手,面上笑意濃極,眼圈卻是微紅︰「當真沒想到還能有幸再見到吉二姑娘……」
面前的姑娘于她而言有著格外不同的意義在。
一些事情的發生,若解決之道不同、身側之人態度不同、最關鍵之時無人給予力量,心志說被磨碎,是一瞬間也是一輩子的事情。
衡玉笑著道︰「我也未曾想到會在此處見到蘇姑娘。」
一旁,本坐著的蘇先生已經自椅間起身,有些緊張地理了理衣袖,頻頻以眼神示意蕭牧。
侯爺一雙眼楮光盯著人小姑娘作何,倒是快給他引見啊!
「吉畫師,這位是蘇先生。」見衡玉看向自己,蕭牧適才一一引見著︰「這位是蘇家娘子。」
「是我父親母親。」蘇蓮娘拉著衡玉的手走過來。
衡玉遂抬手施禮。
「吉姑娘……」站在蘇先生身旁的婦人忙向衡玉還禮︰「常听蓮娘提起吉姑娘的,今日總算有機會當面與姑娘道句謝了!」
已張了嘴卻被妻子搶在前頭的蘇先生暗暗著急。
怎麼搶他這個一家之主的話!
「伯母客氣了,家中不過是以常理行事,當不得謝字。」
「怎麼當不得呢。」婦人輕嘆口氣︰「蓮娘都與我細說過了,吉姑娘不單明事理,有決斷,更對她保護有加,事後又專程讓吉郎君修書送回幽州,以解我夫婦二人心結……」
蘇先生︰「……」
這個女人是一點話都不肯給他留嗎?
吉姑娘到現在都顧不得看他一眼!
「若非是貴府,單憑我們,怕是撞破頭也無處尋求公道,我可憐的蓮娘,當真是要白白被姓曹的畜——」
「咳!」蘇先生趕忙咳嗽打斷了老妻的話。
這可是晴寒先生的孫女!
書香門第燻陶出的小畫師,哪里听得這般粗俗之言!
婦人被他打斷後微微一頓,重新措辭道︰「只怕是要白白被那姓曹的禽獸愚弄欺負了!」
蘇先生面上維持的笑意一時凝滯。
這口改得倒不失為有一絲沒必要……
見妻子還欲再說,滿臉寫著「吉姑娘看看我」的蘇先生強行擠上前攬過話題,與衡玉一番誠摯寒暄。
席間交談時,酒過三巡,蘇先生還吟了數首晴寒先生的詩,吟至悲切處,涕淚橫流,被老妻嫌棄地在桌下狠狠擰了大腿。
宴畢,蕭牧命人將蘇家人送了回去。
「蘇先生乃舉家遷來,自不適宜住在侯府,嚴軍師已提早在城中安排好了住處。」離開飯廳的路上,蕭牧與衡玉說著。
「侯爺真乃禮賢下士之典範。」
蕭牧聞言轉頭看向她,疑惑道︰「……有什麼事情是不能被你用來拍本候馬屁的嗎?」
無論他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她似乎總能立即找到拍馬屁的角度。
「月兌口而出的怎能是馬屁呢?分明是真心稱贊。」
蕭牧輕「哦」了一聲,看向前方,嘴角微微翹起。
他走得很慢,披著大氅的身形在夜色中顯得愈發偉岸。
一陣夜風起,他以拳抵在口邊克制地咳了兩聲。
听著這咳聲,衡玉本也彎著的嘴角收了回去。
他的「病」,根本一直都不曾轉好吧?
「城外的溫泉莊子……你若得空,待後日大柱的納彩之禮後,我便安排人送你和母親前去小住。」蕭牧止了咳,聲音尚有一絲沙啞。
衡玉似有些走神,輕輕點了下頭。
蕭牧目視著前方,沒听到她的回答,猶豫了一瞬,問︰「不喜泡湯?」
「豈會,喜歡。」衡玉半回神,「侯爺可要與我一起去泡嗎?」
「?」
蕭牧腳下猛然一頓,僵硬轉頭看向她時,面色雖還算平靜,眼底卻隱有忐忑之色。
衡玉張了張口,露出僵硬笑意,解釋道︰「此一起,非彼一起。只是邀侯爺同往之意。」
蕭牧再次咳了一聲,卻是清咳。
「我便不去了。」
「可侯爺……病體初愈,身上又有戰場上留下的舊傷,更應當調理才是。」衡玉快走了一步,轉過身半堵在他面前,認真勸道︰「若有公務,一並帶去即可。且我听伯母說了,那莊子也不算遠,來回也不麻煩的。」
善意該是相互的,她是這樣認為的,也是無需去思考便下意識這般去做的。
蕭牧駐足看著面前微微仰著臉的少女。
「很重要嗎?」他像是問她,也像是在問自己︰「我之傷病或生死,當真重要嗎?」
這八年間,他偶爾會有這樣的疑惑。
「當然重要!」少女毫不猶豫地重重點頭,湛亮眸子對上他視線的一瞬,她似有所察地糾正道︰「侯爺斷不該有此疑問的——尋常人尚且百般求生,如侯爺此等關乎天下安危,幾乎被奉為神明者,又怎可不看重己身?」
蕭牧靜靜與她對視了片刻,緩聲問︰「這天下人,當真就缺我來守嗎?」
「自然。」少女認真道︰「我也是天下人,我說了算。」
她也是天下人。
所以——
四下皆靜,冬日夜寒,萬物凋零凍土之下,卻仿佛在時刻醞釀生機,待春日到來。
見她似還要說,蕭牧抬手阻止道︰「行了,馬屁就不必再拍了——」
語氣已不見了方才那宛若萬年古井般的平寂。
「那溫泉莊子?」
蕭牧將手負在身後,繞開她一步,往前走去。
「本候考慮考慮。」
衡玉莞爾,提步跟上。
然而待半刻鐘後,與蕭牧分開之後,她看了眼四下的路,不知在分辨著什麼,而後抬腳去了一旁的涼亭中坐下。
翠槐跟過去︰「夜中寒涼,姑娘不回去歇息嗎?」
「不急,坐一會兒吧。」
而這一坐,便足足坐了半個時辰余。
衡玉已冷得再坐不住,裘衣上的兜帽早已罩上,鼻尖臉頰微紅,雙手合攏在唇邊輕輕哈著熱氣。
翠槐正要忍不住再勸時,卻忽听自家姑娘開口喊道︰「嚴軍醫!」
剛踏上這條小徑,正皺眉凝神的嚴明猛然听到夜色中這道喚聲,險些被嚇著。
循聲看去,只見披著狐裘的女孩子朝他快步走了過來。
「吉畫師?」他看了下四處,除了她的女使再不見其他人,遂不解地問︰「這般時辰吉畫師怎會在此處?」
「特在此等候嚴軍醫。」
嚴明聞言眼神微動,「吉畫師怎知我一定會由此經過?」
「猜的。」
嚴明周身無聲升起一絲戒備。
猜的?
猜他之前一定是在將軍院中嗎?
他可是軍醫,不是身有公務差事的幕僚將士——
「那不知吉畫師為何事專程等在此處?」
未曾直接相請,而是深夜在此堵他,怎也不可能是尋他治病的吧。
果然,便听對方道︰「有事相詢,不知嚴軍師可便移步一敘?」
嚴明看了她片刻,猶豫之後,到底微一點頭。
晚安大家,好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