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誠認真地看著一份厚厚的奏折。
蕭禹則一邊品著茶,一邊審視著已經比自己高出了半個頭,唇上已經冒出了一層黑茬子的兒子。
真是長大了!
他在心中感嘆道。
兒子在這個年紀之上表現出來的誠穩,遠遠超出了蕭禹的想象。而且在蕭誠一篇篇練習明年應試的策論之中,蕭禹也發現蕭誠在許多方面的確有著自己的真知灼見。
在得到許勿言的提醒之後,蕭禹也覺得自己該認真地培養一下兒子對于官場的認知了。特別是做實事方面的能力。
畢竟嘛,紙上談兵人人都行,但一到真正做實務的時候,就兩眼一模黑抓瞎了的人,卻也是大有人在。
就算是在如今的朝堂之中,光知道動嘴皮子的高官顯貴也為數不少,平素蕭禹也是最看不起這種人的。
他可不想自己的兒子,將來也會成為這種人。
如果一切順利,蕭誠明年通過了舉人試,進士試兩大考試之後,就將入朝為官了。
學問不錯,又能把實務做好的官員,總是能得到賞識的。這樣的官員的前途,比起那些只知清談的官員,要好得多。
這份奏折是關于三司使衙門改革的一份奏折,也是蕭禹在得知自己將會出任這一職務之後,廢寢忘食嘔心瀝血近半個月的結果。
他對于三司使的業務,本來就極其熟悉,內里的弊端自然也是心中了然,以前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當然,就是他想做點什麼,沒有這個權力,也是什麼都做不了的。
但現在就不一樣了。
新官上任,他當然希望能把頭三把火燒得旺旺的,一來是鼎革三司使衙門里的頹廢腐敗之風,使三司使重現蓬勃朝氣,二來也想藉此讓官家看到自己真正的能力。
蕭誠看得極快,蕭禹一杯茶剛剛喝完,蕭誠已經掩上了奏折,目光炯炯地看著父親。
「你覺得如何?」蕭禹信心滿滿地問道,說實話,他也沒有指望兒子能給自己有什麼建設性的意見,不管兒子如何聰穎,終究還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對于朝廷的認知,並不會有多麼深刻,特別是像三司使這樣一個權力極大,內里又極其復雜的部門。
蕭誠微微一笑,道︰「大人,三司使之下,設鹽鐵副使,度支副使,戶部副使。鹽鐵之下設兵、冑、商稅、都鹽、茶、鐵以及設案;而度支之下設賞給、錢帛、糧料、常平、發運、騎、斛斗、百官八案;戶部之下設戶稅、上供、修造、曲、衣糧五案;還有磨勘司、都主轄收支司、拘收司、都理欠司、都憑由司、開折司、發放司、勾鑿司、催驅司、受事司等附屬機構。」
蕭禹越听越是驚訝,一心讀書的兒子,怎麼會對三司之中的部門設置情況如此清楚,竟然張口就來。
「敢問大人,這許多部門,許多官員,有多少是大人您的心月復?多少人能听您的吩咐?」蕭誠接著問道。
听到這個問題,蕭禹不由一怔。半晌才道︰「為父雖然在三司使多年,但一直受到排擠,所掌管之事,基本上都是一些邊邊角角的東西。」
「也就是說,三司之中,真正的要害部門的官員,大人並沒有把握讓他們完全听您的話是不是?」蕭誠打斷了父親的話,道。
蕭禹臉色一沉。
沒有等父親發作,蕭誠接著道︰「大人,既然如此,您的這份奏折,孩兒的意思,是暫且壓下來不上奏,且過上一年半載,大人您完全掌握了三司使之後,再上奏官家推行更為妥當。」
「我蒙上恩,得任三司使之位,自然得在其位,謀其政,否則尸位素餐,豈不是讓官家蒙上識人不明之名?而且為官做事,當為本分,三司使這些年來已經太不像話了。就像一個人已得沉痾,須得用猛藥。」
「大人,治病救人須是好事,但用藥過猛,很有可能直接把人治死了。」蕭誠搖頭道︰「大人您這把火燒出去了,可就不是隨意能撲滅的,燎原大火一起,最終不是燃盡沉痾,就是反噬己身,這一點,大人不可不慮。大人的策略再好,終究還是要人來做的,連人都不曾掌握,如何做得了事?就不怕適得其反嗎?」
听到這里,蕭禹頓時有些沉默了。
「再者,官家不見得就欣賞您的這份奏折啊!」蕭誠接著道。
「何解?」
「官家對周廷其實還是挺滿意的,您的這一次上任,純屬意外。」蕭誠不管父親的臉色不好,而是單刀直入,「如果不是周廷周公這一次出了事,三司使之位,肯定是不會動搖的。而您的這一篇奏折,可是幾乎全面否定了周公這些年來執掌三司的成績,官家必然不喜!大人,這份奏折上去,只會適得其反啊!」
「按你的意思,我只能蕭規曹隨,什麼都不做羅?」蕭禹惱火地道。
「也不盡然。」蕭誠微笑著道︰「挑一些不影響大局的,不會涉及到許多人利益的事情動一動,也是必要的。有那些特別不開眼的官員,自然也可以借著這個機會拿下,我相信這些人的小尾巴很多,保管一抓一個準兒。但不能打到某些人的痛處,些許的皮肉傷,他們還是可以忍耐的。」
蕭禹臉上露出深思的表情,「你接著說。」
「總的來說,先要鎮之以靜,讓官家不為此事太操心。然後抓住幾根出頭的椽子砍掉,以示大人您不可輕欺,如此便能逐漸地建立起威信來。」說到這里,蕭誠笑道︰「三司使驟變,原周廷一系的人馬,不免人心惶惶,他們終是要另外找靠山的,只要大人您建立起了一定的威信,便能吸引這些人中的一些來投,如此,地基便可逐漸穩固。」
「所以你說這份奏折真要上的話,要等到一年半載之後。」
「不錯,想來那時大人您就算還沒有徹底掌控三司使,但至少能將大盤穩穩地操在手中,到了這個時候,再下猛手剜除毒瘤,方才更穩妥一些。大人,畢竟三司使權力太大,涉及到的利益方方面面,過于麻煩了,萬萬輕忽不得的。」蕭誠盯著父親,認真地道︰「大人,這是孩兒的一點淺見,還請大人您三思而後行。」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蕭禹有些疲憊,看著案上那厚厚的奏折,不免有一片苦心付諸東流,媚眼拋給了瞎子的感覺。「許勿言說得不錯,你的確能成為爹的好幫手,等過了明年,或者就能幫我一把了。」
「大人,按皇宋慣例,父子不可同為京官的,就算明年孩兒位在三甲,只怕也會是外遣出京,去外面尋一處地方做官了。」
「說得也是。倒是為父糊涂了。」蕭禹笑了起來︰「你去吧,今天晚上看來為父是睡不成了,得重新寫一份折子,明天好上呈官家。」
「大人還需保重身體。」
「嘿嘿!」蕭禹笑了笑︰「別的不說,這身體,還真得是不錯,每每看到那些兩府相公們一個個虛弱的模樣,你老子我就有信心熬死他們。」
蕭誠不由失笑,想不到父親也有幽默的時候,可就算父親把那些人都熬死了,他自己也做不到那個位子上去的。官場從來不缺人,長江後浪推前浪啊!
「等你明年中了進士,好歹也為你謀一個縣令之職去主政一方,哪怕是一個下縣,做人副貳,太過于憋曲,以你之能耐,當能做出政績,三年考評上佳,便能再謀一個軍州之職去磨堪,那些地方,都是好出政績的,爭取三十歲的時候,能回京師來,到了那時候,你父親我也該為你讓位子了。」
「來日方長,大人不必為孩兒操心的。」蕭誠躬身道。
「你去吧!」蕭禹揮了揮手。
「大人,你何妨去探視一下周廷周公?」蕭誠走到房門,突然轉身道。「興許周公有些好轉,能夠說話了呢?」
「周廷已這般模樣了,名聲都臭了,找他何用?」蕭禹下意識地道。
「大人,錦上添花常有,雪中送炭難得啊!」蕭誠提醒道︰「周公任三司使這麼多年,縱然私德之上有些不佳,但又豈是浪得虛名之輩?」
蕭禹若有所得。
轉身出了房門,蕭誠這才長出了一口氣,說實話,初看到父親那份奏折的時候,他是真嚇了一大跳,這是典型地要捅馬蜂窩的架式啊。他能理解父親想要做出一番事業的想法,但操之過急,那就要得不償失了。
三司使衙門之中,牽扯到多少勢力集團的利益啊!想要對這個部門改革,只能春風化雨,不能閃電雷霆的。
你戳到了人家的痛處,人家敢拿整個國家的財計命門來跟你拼命,你贏了,也是大傷元氣,在官家面前落個無能的評語,你要是輸了,自不必說,丟官罷職,等閑事耳。
周廷雖然現在看起來有些窩囊了,但他能在三司使做了這麼多年,實在是一個了不得的高手,平衡各方利益以及保證國家財計不出大的問題,這真是一個極其棘手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