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愈來愈冷,夔州路轉運使李防便越來越不想出門了。
到底是年紀大了,又在夔州路這地方轉悠了十幾年,中了進士之後,便從一個錄事參軍開始做起,十幾年來,就沒有離開過這片地方。一直做到了如今的夔州路最高長官,夔州路轉運使。
夔州路從來都不是一個安穩的地方。
打打殺殺,從來都沒有斷絕過。
不過這些年來倒是一年比一年平靜,這便是李防的功勞了。
這也是他最引以為傲的地方。
雖然坐在溫暖的屋內,但一雙老寒腿,仍然讓李防感到有些痛苦,這便是在夔州路上勞累十幾年帶來的後遺癥了。
李防不想再去別的什麼地方了。他只想在夔州路轉運使的位子上一直做到七十歲的時候歸養田園便好。
他已經習慣了這里。
現在哪怕是給他一個安撫使的位子,甚至于讓他進入兩府,他也不願意去了。
因為新的地方,代表著新的圈子,也意味著他一大把年紀了,還要去拼,去爭。
沒意思啊!
他用力地捶著腿,搖著頭。
現在這樣,多好啊!
門被輕輕地推開了,掌書記陳群陳子功走了進來。
「有何難決之事?」指了指身前的椅子,李防問道。現在轉運使的大部分事務,其實都是陳群在處理,也只有在為難的時候,才會尋李防。
而以陳群的才能,在夔州路這片土地上,能難住他的事情已經很少了,所以李防有些奇怪。
「黔州送來的文書!」陳群將手里拿著的文書遞給了李防︰「李公,這件事情,處處透著怪異啊!」
這是一份黔州送來的關于一些官員任免的文書,蓋著知州的大印,也蓋著簽判的大印。一州主副都同意的這樣的文書,一般而言,都不會受到刁難,而這樣的低級官吏,一路長官已經完全可以作主了的。
是的,在李防,陳群這些人眼中,像一州的參軍之職,就是一些低級官吏。
很快地看完文書,李防微微地皺起了眉頭。
「儲祥倒也罷了,這人囂張跋扈,仗著是地頭蛇,又與王文正的關系便胡作非為,被拿下是遲早的事情,但這宋嘉就太不尋常了,據下官所知,此人是馬知州的心月復嫡系啊!」陳群百思不得其解,「馬知州,怎麼會眼睜睜地看著宋嘉被人拿下呢?這是明擺著的要與他不利啊!」
李防嘿嘿笑了幾聲︰「子功,這有什麼不理解的,這只能說明一件事情,黔州剛去的這位十八歲的簽判了不得啊,在與馬亮的斗爭之中,他已經獲得了全面的勝利,馬亮輸了,輸得很徹底!」
陳群怔忡了一會兒,才道︰「雖然下官也知道這蕭崇文非同凡響,但這才多久時間?他才來黔州幾天啊?而馬亮在黔州經營了多少年?怎麼就會輸得這麼慘呢?」
「瞧瞧這幾位馬上要登場的這幾個人你就知道了!」李防道︰「楊泉,播州楊氏子弟,田易,思州田氏子弟,一個就任黔州司戶參軍,一個就任黔州司理參軍。這蕭崇文與這兩家勾結到了一起,以有心算無心,馬亮豈有不敗之理?」
「馬亮太糊涂了。」陳群有些惱火︰「李公,這也正是我所擔心的地方,所以我不得不來尋你。田氏也好,楊氏也好,他們這是要把手伸出思州、播州啊!他們的勢力已經夠大了,再讓他們把手伸出來,以後豈不是更難相制!這蕭崇文不知深淺,引狼入室,簡直是糊涂之極!李公,這份文書,我會駁回去。」
李防笑道︰「駁回了這兩個人選,你準備指派兩個人過去嗎」
「我正是這樣想的!」陳群道。
李防搖頭道︰「你信不信,沒有人敢去。就算有人頭鐵敢去,他也有可能活不長。」
「蕭崇文到底是出身名門,這樣的事情,他也敢做?」陳群不大相信。
「他不會做,但不代表田家楊家不敢做!」李防道︰「好不容易伸出手來,你想他們再縮回去怎麼可能呢?而且,就算你派去的人不會有事,他們也只會被架起來,什麼事情也做不成。就像現在的馬亮一般,估計以後就是一個人形圖章,泥塑菩薩罷了。」
「李公,咱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田楊二家再擴大勢力了!這些年來,您費了多大勁,才把他們困在了思州播州!」
「他們真會抓時機!」李防微笑道︰「與蕭崇文一拍即合,不過呢,蕭崇文那人也不是好相與的,看他在西北的那些手段,田家和楊家最後能不能佔著便宜還兩說呢!」
「終歸只有十八歲!」陳群嘆道。
「橫山之中那些死在他手里的黨項人一定不會覺得他年輕,現在被蕭定追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李續不會這樣想。」李防道︰「當初蕭崇文到我這里來的時候,我跟他說,我需要平靜。現在他也算是做到了,不聲不響地便攫取了黔州的大權,這是他的本事。」
「只怕他接下來還要折騰的!」陳群道。
「他只要在我的容忍範圍之內折騰,也無所謂!」李防笑了起來。
「李公,我怕這小子在黔州動刀兵啊!現在獨山那邊,還沒有平靜下來呢!」
李防出了一會兒子神,才道︰「子功,有件事,我一直沒有跟你說,獨山那些人,只怕跟蕭崇文月兌不了干系。現在已經證實了,那伙子人里頭,有相當一部分,出自蕭氏門牆。」
陳群大吃一驚︰「蕭崇文人還沒有來,其實就已經下手了?」
「他早就下手了。」李防點頭道︰「所以現在,他根本就無法收手。你去見他一面吧,告訴他,不管他在黔州做什麼,我要的是,仍然是平靜。他要是鬧出民亂來,那我可不會認他是誰誰的兒子,照樣要拿他來平息百姓的怒火的。」
「是!」
「這份文書,用印,批準了!」李防將文書遞給了陳群。
陳群站了起來,躬身道︰「下官明白了,明日我便親自去一趟黔州,順便也看看那馬亮到底是一個什麼狀況!」
「只怕你見不到馬亮!」李防擺了擺手,閉上了眼楮。
陳群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啪的一聲輕響,上好的銀炭炸開,一蓬火星飛濺而起,李防睜開眼楮,卻發現屋里竟然已經點起了燈,天居然已經黑了。
到底是年紀大了,卻是愈來愈思睡了。
炭盆之旁還坐著一個人,見到李防醒來,趕緊站了起來。
「大伯!」
「勉之你來了啊!」李防道︰「正好晚上陪我吃一頓飯,還沒有吃飯吧?」
「是!」李格李勉之笑道︰「今天剛剛趕到奉節來。」
「這一趟還順利?」
「順利著呢!」李格道︰「誰還敢不給您老面子嗎?」
「原本以為你還要過些天才能回來的,想不到提前了,是有什麼事嗎?」李防從佷兒的表現之上,一眼就看出了這是有事情。
李家,是典型的大宋的那種世家標準配置,主支呢,一般都是詩書傳家,主攻官場,旁枝呢,便主攻商場,兩相配合,相得益彰。一個有勢,一個有錢,兩相結合,便是有權有勢有錢。主枝的人不需沾手銅臭,做官兒也勿需去刮百姓地皮,官聲一般都會很不錯。旁枝的人經營商場,有主枝的人照應,便也是無往而不利。經營所得,每年分出絕大部分給主枝,卻也無怨無悔。
「大伯,以前您不讓我摻合黔州那邊的商路,那邊也的確是太亂了一些,一些個草頭王目無王法,生意的確是不好做,所以我也一直沒有理會黔州那邊。」李格沉吟著道。
李防卻是一下子來了興趣。
今天還真是邪門兒了,陳群白日里才說了黔州的官場變遷,晚間,佷兒便尋了來,要說這只是巧合,李防還真是不信了。
只能說明一件事情,那就是蕭崇文在黔州做事的時候,他還有一支人手在做其它的事情,而佷兒也是他們的目標之一。
「你怎麼突然想摻合進黔州之事了?」李防饒有興趣地問道。
「是有人尋到了佷兒!」李格坦然道︰「大伯想必已經曉得了黔州之事吧?」
「這麼說來,你也清楚了?那蕭崇文還想干什麼呢?」
「佷兒倒不認識這蕭崇文,來尋我的是一個商人,他打听到了黔州現在主事的人便是大伯您說的這個蕭簽判了。據他說,蕭簽判準備在黔州出售四支商隊的經營權。」
「什麼意思?」李防一愕。
「也就是說,以後在黔州地面之上,能大舉行商的,便只有這四支大商隊了,其它的人想要經商,便只能當坐地戶,從這四家商隊里拿貨。」李格道。「那商人說,這四家商隊,其實真正對外出售的,只有一家,另外三家是有主兒的。田氏一支,楊氏一支,那蕭簽判肯定要佔上一支。他知道自己上去肯定是拿不下來,如果與佷兒一起去,便能十拿九穩,他出六成的錢,但只要四成的份子。」
「黔州幾十家羈索州,每個草頭王都有自己的商隊,蕭崇文這是要來硬得嗎?」李防眯起了眼楮,「只怕沒那麼容易吧?」
「的確沒那麼容易,但楊氏,田氏都摻合了進來,其它的人,明面上只怕不敢反對吧,誰反對,就是與這幾家同時為敵,那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嗎?」
李防嘿嘿一笑︰「現在又加上了你一個,他們的聲勢也就更旺了。拿下這樣一個經營權,需要多少錢呢?」
「五十萬貫!」李格道。
「多少?」李防嚇了一跳。
「五十萬貫!」李格卻是不以為意︰「大伯,黔州有民百萬,地域廣闊,而且拿下了這經營權,便等若是壟斷經營,只怕一年下去,這本兒也就回來了。」
「尋你那商人,是從哪里來的?」
「是從揚州那邊過來的。」李格低聲道︰「佷兒已經查清楚了,這人是楊州的坐地戶,頗有實力的一個商人。」
「蕭崇文居然在揚州那邊也有人手,倒真是讓人驚訝啊!」李防坐直了身子。
「大伯是說,這人與蕭崇文有關?」
「當然!」李防看了佷子一眼︰「這是蕭崇文在變相地向我行賄呢,當然,也有要拉我的大旗作虎皮的意思。」
「那大伯認為我該去不該去?」
「去!」李防沉思了一會兒︰「那蕭崇文做事,實在難以揣測其意,這樣的舉動,等于是從那些草頭王身上扒皮,必然會引起動蕩的,縱然有田楊兩家坐鎮,只怕也不會太平,你進去之後,小心地豎起耳朵,擦亮眼楮,有什麼事情,要第一時間報給我。」
「是,大伯!」李格連連頭。
到這個時候,李防已經是大致猜出了蕭誠想要做什麼。此人是想以勢凌之,以力壓之,然後想辦法將黔州這一個個的草頭王給打散,重整,顯然,這蕭崇文覺得黔州的山頭太多了不利于他掌控。
獨山那一伙人,不就是這樣做的嗎?他們現在已經吞了三水,平了勛州,拿下了南平州,四個草頭王消失了。
這四支商隊一成立,利益大損的那些草頭王必然會起來反對,不過誰先站出來,必然就會遭到那蕭崇文的強力打擊,毫無疑問,這人會在蕭、田、楊聯合勢力的打擊之下灰飛煙滅。
蕭誠看著的只怕不是這壟斷的利潤,把被這些草頭王給割裂開來的地域重新聯結起來才是他最終的目的吧?
如果真是這樣,他李防還就真樂見其成。
當然,如果蕭誠畫虎不成反類犬,把這件事情給搞砸了,他也不會介意借蕭誠的腦袋一用來平息這些草頭王們的怒火。
蕭家這小兒真要是做成了這件事,老夫便保他一個黔州知州又如何?
李防捋著胡子想著,這十幾年來,他又何嘗不想在黔州改土歸流,把這一個個的羈索州,變成國朝正兒八經的疆域呢?
可是這樣那樣的事情糾結在一處,讓他一直沒有做成這件事,隨著年紀越來越大,他終于也是失去了上進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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