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卷起地上的雪籽,打在盔甲之上,叮當作響,天陰沉沉的,明明現在應當是晌午時分,但看起來卻像是馬上就要黑了。那一層層厚厚的雲彩,似乎一伸手便能接觸到。
兩支兵馬,卻在這樣的天氣之下,在雪原之上對峙著。
兩支兵馬人數看起來相差甚大,背北面南的那一支黑壓壓的一眼望過去,幾乎看不到邊際,只怕有數萬人之眾。而另一支,卻似乎只不過三五千騎而已。
不過細細看來,人數多的那一方,卻是夾雜著無數的老弱婦孺,現在那些人,正惶亂地趕著馬車,牛羊向著更北方逃竄,只有幾千大概是精銳的部族武裝,才攔在敵人的前面。
這支正在逃竄的部族是遼國治下的一個阻卜人部族。
而他們很不幸地惹了一個他們不該惹的人,大宋西部行軍總管蕭定蕭長卿。
北阻卜部大族長磨古思現在知道他是上了遼國西京道總督耶律環的大當了。
這世上,哪里有天上掉餡餅兒的事呢?
耶律環憑什麼就把這大片的肥美草原送給自己牧養羊群呢?
現在磨古思知道了,因為在這片肥美草原的另一邊,居住著一條餓狼。
可是磨古思卻也知道,自己無法責怪耶律環什麼。因為來之前,耶律環可是跟自己說過了這件事,說起黑山之下的宋軍很是凶頑,屢次犯境。
被這大片地盤晃花了眼楮的磨古思,沒有把耶律環輕描淡寫說的這件事放在心上。那個時候,他因為被西阻卜部落擊敗,正惶惶然如喪家之犬,急需要一塊地盤來休養生息。再說了,宋軍能有多凶悍呢?
磨古思不是瞧不起宋軍,他曾經被遼皇征召與宋軍作戰過,宋軍的步卒的確是很不錯的,但對于來去飄忽,一擊不中即刻遠遁而去的騎兵,一直沒有太好的辦法。
宋軍的騎兵不太夠。
即便是那些有限的騎兵,單獨作戰也毫不足懼,完全就是一盤菜,他們只有與宋軍的步卒結合起來,才能發揮出威力來。
再說了,磨古思也打探清楚了,黑山之下,宋軍只不過駐扎了一個營的步卒,修建了一座來去不過百來步的小土城。
這個被蕭長卿命名為西受降城的小土城,同時也還兼帶著交易市場的作用。
不管是契丹人,還是阻卜人、奚族人、回鶻人,都可以在這里自由交易。
當然,在這里交易,都是要給受降城里的宋人上稅的。
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去攻擊西受降城。
可是那市場里面的東西,當真是惹人眼紅啊。
特別是當他知道了交易市場里運來了堆集如山的糧食、鹽巴、布匹等草原硬通貨的時候。
宋人太狡滑了,與他們做生意,阻卜人總是被他們欺騙。
搶,是一個更為劃算的事情。
那個交易市場是那樣的龐大,雖然依托著西受降城而建,但毫無防範力量。那些商人,似乎很相信沒有人敢于動他們。
磨古斯得手了。
幾乎沒有費多大力氣。
那一營五百宋軍,更是連受降城都沒敢出,眼睜睜地看著城外交易市場里的商人以及他們的記衛被擊殺,東西被搶走。
磨古斯發了大財。
但也就此招來了厄運。
大宋西軍行軍總管蕭定就此盯上了他。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搞清楚,但這位西軍總管麾下的騎兵卻多得很。
對方不但騎兵多,而且裝備好,更是極為凶悍。
對方的騎兵隊伍是一個大雜燴,不但有宋人,但更多的是黨項人,吐蕃人,回鶻人,回紇人,奚人,甚至還有他們阻卜人。
明明看起來是一個拼湊起來的隊伍,但他們的戰斗力卻又是那樣的恐怖,與他們面對面的硬剛了一次之後,磨古斯就再也不想與他們正面作戰了。
因為交戰的時候,他似乎看到了讓他永遠也不敢招惹的一支部隊,遼國皇帝的親軍,皮室軍。
這支自稱為鐵鷂子的敵人,戰斗力絲毫不遜色于皮室軍。
耶律環把他騙過來,不過是在他與蕭定之間豎立起一道屏障而已,那個老不死的家伙,就是拿他在當擋箭牌。
打,打不贏。
逃,逃不月兌。
講和,賠償,人家都不理會。
當磨古斯知道了蕭定是如何對付那支在西受降城中眼睜睜地看著商人被殺,市場被搶的部隊之後,他徹底絕了任何與對方討價還價的心思,一門心思地逃跑。
那支只有五百人的步卒,在面對數千人的騎兵之時,選擇堅守城池,在磨古斯看來,是一個明智的選擇,因為他們如是出城,必然會在自己的攻擊之下全軍覆滅。
但蕭定明顯不是這樣認為的。
該營營將,被處死,腦袋就掛在已經變成廢墟的交易市場之上。
其它士卒、軍官實施抽殺令,十人之中,抽出一人就地斬首。
五十個腦袋,與他們的營將一起,成了那片廢墟之上的裝點。
殺他們,是正軍法。
是因為他們不能保護那些交易市場中的商人。
蕭定認為,一支軍隊,必須要保護自己轄下的百姓。這些商人,不管他是從哪里來的,只要他交了稅,那他們就有保護的責任。
絕不能因為敵人勢大,就畏縮不出,坐視麾下子民被人屠殺,財產被人搶掠。
這些人,如果戰死,他們將會獲得至高的榮譽,他們的家人,將會受到妥善的照顧,他們的親人子弟,將會得到優先進入鐵鷂子,步跋子的機會。
這支戰營剩下來的人,成為了撞令郎。
一支在戰場之上率先發起沖鋒的敢死隊伍。
撞令郎的戰死率在西軍之中排名第一。
那里最危險,他們就會出現在哪里。
他們要用自己的鮮血,來洗涮自己身上的屈辱。
十戰過後,活下來的人,才能重新回到步跋子或者鐵鷂子中,當然也可以選擇退役。退役之後,仍然可以享受到平常人的待遇。
西軍的戰斗力,除了良好的裝備,豐厚的獎賞,軍人享有的地位極高加成之外,另外就是這些嚴苛之極的軍紀。
寧可戰死,絕不逃跑。
傷在前胸是英雄,傷在後背是狗熊。
與這樣一支軍隊,磨古斯五戰五敗。
到得現在,他也算是明白了,耶律環是利用他來當擋箭牌,而對面的蕭定,又何嘗不是在利用自己來侵佔遼人的地盤呢。
現在蕭定追著自己已經過了黑山上百里了,算是已經深入了遼人的地盤,但他仍然死追不放,理由很充分。
如果對方真要徹底擊潰自己,早就可以下手了。但他們偏偏趕鴨子一般地將自己趕到了這里,自己帶著這麼多的部族家眷,根本就跑不過對方的軍隊。
現在,或許是最後的時刻了。
蕭定的深入,或者讓耶律環趕到了威脅,他已經開始動員軍隊了。
自己只要再頂兩天,說不定就能絕對逢生。
磨古斯盯著對面的鐵鷂子,眼中露出了狠戾之色。
在他的對面,蕭定也覺得差不多了,再往前,估計就會惹來耶律環的大舉反擊,現在的便宜,已經佔得差不多了。
遼人對于領土的概念並不很強,或者這跟他們的疆域太過于廣闊的緣故有關。
蕭定準備在打垮了磨古斯之後,在這里再修一座土城,就命名為中受降城。然後再在這里立一塊界碑。
以後耶律環大舉打來,自己打不過可以撤退。不過中受降城矗立在這里,界碑立在這里,往後自己就有充足的借口再打回來收復失地。
至于修城所需要的人手嘛,眼前不就有數萬阻卜人嗎?
正好利用起來。
他的手輕輕地撫模著腰間的長刀。
木雕的刀鞘很是古樸,看不出任何的特點,刀拔出來,黑沉沉的也毫不起眼,但只有拿過那柄刀的,才知道那刀有多重,只要見過那柄刀的人,才知道這把刀是何等的鋒利。
胯下的浮光興奮的低低的嘶鳴起來。
這匹馬,本來是蕭禹的。
後來被蕭旖騎著逃出來,便落到了蕭定的手里。
這是一匹真正的萬里挑一的好馬,養在蕭家的後院里,當真是浪費了它的才能,上了戰場之後,浮光的天賦異稟便一下子暴露無遺。
它就是所有戰馬的王。
只要浮光在沖鋒,即便是那些失去了主人的戰馬,也會跟在它的身後,向敵人發起沖擊。
「辛漸,率一千五百騎,左翼包抄!」
「周煥,率一千五騎騎,右翼包抄!」
「本將,率兩千騎,逢中直進。」
嗆的一聲,蕭定抽刀出鞘,戟指前方。
「遵命!」
兩員大將齊聲領命,各自撥轉馬頭,向著本部駛去。
片刻之後,蹄聲隆隆,兩隊騎兵繞了一個弧線,向著遠處的北阻卜部沖鋒而去。
「出擊!」蕭定一聲令下,兩腿一夾戰馬,浮光興奮地唏律律一聲叫,四蹄發邊,向前竄了出去。
浮光的起動速度遠超一般的戰馬,這也經常讓蕭定親自率隊沖鋒之時,他常常會孤身一人沖在最前頭,經常會遇到一般將領不會遇到的危險。
蕭定是藝高人膽大,絲毫不懼,但他的麾下可不這麼看。
到後來,張元甚至給所有的將領下了命令,要是再讓他發現蕭定一人沖鋒在最前方,回來之後他就會重重地處罰該部隊的將領。
蕭定更喜歡使用騎軍,便是因為率領騎兵沖鋒的時候,他可以沖在最頭里。
要是麾下有大批步卒的時候,那就行不通了。那個時候的蕭定,必須立定在他的中軍旗下坐鎮指揮。
像今天這樣的沖鋒廝殺,蕭定已經很久沒有嘗試了。
作為西軍總管的他,凡事沖鋒在前的時候,離他其實已經越來越遠。
軍號聲,吶喊聲,戰馬的嘶鳴聲,甚至是敵人的吼叫聲,都讓蕭定興奮無比。
「殺呀!」在雙方交接的那一霎那,蕭定舌綻春雷,怒吼一聲,手中鋒刃,斬斷了對手的長刀,順帶著割開了對方的咽喉。
不深,剛好切斷喉管。
足以致命就好了。
由蕭定親自率領的鐵鷂子如同燒工的火鉗插到了豆腐里,勢如破竹一般地剖開了北阻卜人的軍隊陣容。
北阻卜人這一次發揮出了比前幾次要強得太多了,因為他們也知道,這一仗要是再輸了,他們就將輸掉一切,他們的妻兒老小,就在他們的後方。
他們並死地阻擊著鐵鷂子的攻擊。
不過勇敢,勇氣並不能彌補裝備上的差距,不能彌補戰術上的差距,不能彌補軍紀上的差距,當作戰的人數差不多,但一方與另一方相比各個方面都落在下風,那失敗,也就是時間上的問題。
騎兵作戰與步兵作戰相比,贏得更快,當然,也輸得更快。
從餉午後開始,不過一個時辰,磨古斯的北阻卜軍隊便全線崩盤。
夜色漸漸落下帷幕,磨古斯逃走了,帶著最後一點點核心精銳狼狽而逃,拋下了他的部族。
超過兩萬北阻卜人落在了蕭定的手中。
一排排精壯的阻卜男子被反剪著雙手捆了起來跪在地上,在他們的後方,是更多的老弱婦孺。他們或跪或坐,緊緊地依偎在一起,臉色麻木,雙眼無神。
他們知道接下來他們的命運如何。
大草原之上,失敗一方的一切,都將為勝利者一方所擁有。
「總管,還是老規矩,十殺一嗎?」辛漸正坐在一具死尸之上,用一塊獸皮用力地擦拭著他的鐵 ,見到蕭定走了過來,一躍而起笑問道。
「不,這一次不殺,因為我要在這里建一座新的城池!」蕭定道。
辛漸笑了起來︰「跟西受降城一般?」
「當然!」蕭定點頭道。
短時間內,當然不可能建一座真正的城池,特別是在這樣的天氣之下。當年的西受降城,最初建成的時候,就是一個土圍子堡壘,勉強塞進去四五百人。後來在西軍站穩腳跟之後,才慢慢地一點點擴充到現在的規模。
現在這座城池,當然也是如此辦理。
用蕭定的話說,就是一點一點地蠶食西京道的領土。
耶律環一直都覬覦著黑山之下的肥美土地,在李續時代,耶律環就是在一點一點地蠶食黑山下的牧場,不過現在卻是反了過來,輪到蕭定今兒一塊,明兒一塊的吞食著耶律環的地盤了。
現在離開黑山已經上百里了。
蕭定並不打算大規模駐軍,但象征性的東西,還是要弄一個的。
以備他日,師出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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