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兩天的雨雖然不大,卻也將地面給下透了,沒有人走動的時候,看起來還算是平整,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但現在,卻是完全看不得了。
無數的人馬奔行于其上, 泥漿翻騰,別說是人了,便是馬,跑起來了費勁得很,一個不小心便是馬失前蹄,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有的還能爬起來再次奔跑, 運氣不好的, 卻是踩到了泥漿下邊的小坑,直接就折了腿,趴在地上哀哀嘶叫。
在一天的扎營和準備之後,遼軍終于展開了對東受降城的全面進攻。
與西軍打交道多了之後,西京道上的遼軍上至總督耶律環,中到一般的大將諸如耶律長風,耶律長生之流,都沒有了絲毫輕視之心。
這都是吃一塹長一智生出來的心得體會啊。
凡是瞧不起西軍的遼軍將領,現在大體都躺在地下,只剩下骨頭架子了。
所以這一次的進攻,遼軍是真正的做足了準備,從人手到物資到器械再到打法,沒有任何一個有什麼急攻近利的想法。
別看兵臨東受降城下的遼軍光各類戰兵就達到五萬之眾,再加上民夫之流,十萬人那是足足有的, 但這里的西軍人數可也不少。
城內精銳的守軍超過了五千人, 現在戰時征調青壯, 估計七八千人是不少的。
攻城之戰,向來是五倍圍之,十倍攻之,也在這個人數,也差不多剛剛好達到標準。
但西軍可不僅僅是只有這些守城的家伙啊!
黑山威福軍司還有數目不祥的騎兵呢!
之所以說不祥,是因為黨項騎兵與遼國的頭下騎軍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平素的常規軍並不多,根據情報的搜集,也不過三千出頭,但黨項男人,上了馬,也就是騎兵了。
這支隊伍,現在還不知道貓在那里。
面前的敵人就擺在那里,威脅看得見模得著。
看不見的敵人這讓人膽戰心驚。
你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就會跳出來給你一刀子。
所以,耶律長風帶著數千遼軍宮分軍騎兵游戈周圍,半點也不敢放松了警惕。
打仗嘛,自然都是炮灰先上。
數萬民夫在後方源源不絕地替遼軍送來各類物資,運氣好的,在戰事還沒有爆發的時候,便已經回轉, 準備第二輪的物資轉運,運氣不好的,剛剛抵達這里,才將物資送入倉房,就被逼著上了戰場。
這些人,可以用不消耗守軍的各類守城武器,甚至可以用來消耗守軍的殺氣,士氣。
當然,城下的那些深深的壕溝,沖鋒道路之上的那些各類障礙,也是需要這些人來填平,來清理干淨的。
東受降城以及他的兩座衛城,並沒有護城河,但並不是沒有壕溝。
很顯然,這是在戰爭逐漸迫近的時候,東受降城的守將陳喬命人挖崛的。
深一丈,寬達六尺左右的距離,讓攻打的軍隊,極是尷尬。
騎兵掠過這些壕溝的時候,看到溝里倒插的那些鋒利的竹簽,木樁,無不是倒抽一口涼氣。
而在那些該列的泥漿下頭,無數的鐵蒺藜也在無時無刻地威脅著所有人的腳底板。
便是釘了鐵掌的戰馬,要是火氣不好,一蹄下去正正的踩上那有著三個尖刺的小玩意的時候,也基本上就是廢了。
也不知道守軍到底在周圍灑了多少這種東西,反正你只消看到在沖鋒的路上那些跛著腳 呼痛的民夫以及哀鳴的戰馬,就足夠讓人心生畏懼了。
但無數的民夫的作用還是不容小覷的。
扛著土袋的這些民夫們,沖到壕溝跟前將背上的土袋投入進去,然後轉身便跑,會不會被城上的箭矢命中,只能交給老天爺來決定。
也有民夫沖來的時候是舉著一塊大木板或者是長長的樹桿,沖過來之後將木板和樹桿橫放在壕溝之上,這樣比起填土袋的效率要更高。
當然,足夠粗的樹干並不好弄,木板就更少了。
所以以土填壕溝的方法仍然是主流。
東受降城下百米左右的範圍之內,已經是躺滿了或死去或者受傷的民夫。
越靠近城牆的地方,情況便越是慘烈,有的地方,甚至出現了尸體一層一層堆疊的現象。
遼軍步卒向前緩緩推動,巨大的盾牌立起了盾牆,便是頭頂之上,也遮擋了一層,這使得他們看起來像是一個巨大的鐵殼烏龜。
而民夫,便是從這些鐵殼烏龜陣之中涌出來,沖向那些壕溝,然後又飛快地跑回去。
耶律環如此使用民夫,雖然仍然有極大的傷亡,但同時卻也給了民夫更多的生存希望,因為,這些步卒在一步一步地靠近著城牆。
不管是城內的投石機,還是城牆之上的弩炮,都能對盾陣造成威脅,一石彈下去,總是能砸出一個缺口,但馬上這個缺口便會被補齊。八牛弩力量雖然極大,但射速奇慢,一弩過後,面對著密集的人群,也最多竄起十來個人的糖葫蘆便再也無力以繼。
敵人在付出愈來愈多的傷亡的時候,他們距離城牆也越來越近,而壕溝也開始慢慢地被填平。
民夫愈來愈少,站在城牆之上,能看到那些民夫從盾陣之後,向著遼軍的本陣兩側匯聚,然後再一隊隊的走向後方。
民夫的撤離,代表著正式的戰斗將要開始了。
盾陣之後,一台台的弩機露出了他們猙獰的面目。
比不上八牛弩的威力,但他明顯地上弩速度更快,需要操作的人也更少。
一台八牛弩,需要二十出頭的來操作,城下的這些弩炮,四五個人便能侍弄一台。
嗡嗡的響聲不絕,這些弩箭,並不是射向城牆上的守軍的,
他們射的是城牆的立面。
一輪過後,城牆的立面之上,立時便多出了數十根粗如兒臂的弩箭。
然後,又是下一輪。
而在這些弩炮的後方,才是遼軍的弓箭手,他們拉弓引箭,與城上的守軍對射。
在弩箭方面,沒有人能與宋軍對峙。
因為他們的神臂弩的威力,的確是這個世界之上的天花板。
蕭定的西軍,也是掌握了神臂弩的制造方法的。
在蕭誠弄到了神臂弩的制作圖紙,然後又解決了制造材料的工藝之後,神臂弩不管是在西軍還是在現在的貴州路軍隊之中,都是可以大量制造的。
而且隨著他們工藝的不斷改良,成本也在不斷的下降。
具體說起來,已經被汴梁城中的大宋匠師營的制造成本低得多了。
別看遼人騎射起家,但像現在這樣大家都站在那這里對射,吃虧的,卻一直都是遼人。
但遼人頂著傷亡,就是不退。
一輪接著一輪,然後牆上布下的那些弩箭越來越多。
遼軍當然不是想這樣射塌城牆,這也是不可能的。
他們是用一支支這樣的弩箭,在城牆之上布下攀爬的著力點。
接下來,當然就是最為殘忍的蟻附攻城。
城頭之上,陳喬探頭看了一眼城下如同長滿了尖刺的牆面,回頭吩咐道︰「金汁準備好了沒有?擂木也伺候著!拍桿呢,拍桿就好準備。」
所謂的金汁,就是將糞便用火燒沸騰,然後等敵人攻城的時候兜頭淋下去,燒開之後,這城上的味道自然是不好聞的,但淋在了敵人的頭上更要命,這玩意兒有毒,燙傷之後,送命的概率高達九成,很難治好。
擂木倒是簡單了,反正你挨上了,基本上立就就死。
至于拍桿,則是陳喬他們借鑒了水師戰船之上的拍桿自己做出來的玩意,實戰如何,卻是一直沒有得到體現。
遼軍步卒從盾陣之後鑽了出來。
站在城上,看得很清楚,有身著重甲的,這樣的人一般都是軍中精銳,身披數十斤重的甲冑照樣健步如飛,他們是攻城的主力軍,當然也是守軍重點照顧的對象。
絕大部分人,都是身著簡易的鐵甲甚至是皮甲,因為他們要追求速度。
跑得更快,爬得更快,也就更容易存活。
城下,遼軍的弓箭手的射速愈發地快了一些,而原本一些在兩邊游戈的騎兵也縱馬而來,在城下飛快地掠過,不過地拉弓放箭。
所有的這一切,都是為了替攀城的步座謀求更多的生存空間。
攀爬者靈活如猿猴。
單手抓出矛桿,略一使力,整個人便能向上竄上好幾尺。
看著城牆之上密密麻麻的這些猴子,便是陳喬,也是心中一跳一跳的。
說起不,與遼國這樣的典型的攻守戰,于他來說,還真是第一回。
「倒!」伴隨著軍官們的吼叫聲,一盆一盆的金汁被從城牆之上傾倒下去。
臭氣四溢的同時,也伴隨著淒厲的慘叫。
有遼軍的,也有宋軍的。
因為當這些宋軍從城牆之上探出頭來的時候,城下的羽箭,也立時便找上了他們。
有倒霉的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將金汁倒出去便被射倒,然後這滾燙的金汁便澆在了自己的身上,落在了城牆之上。
擂木順著城牆放了下去,所過之處,弩箭也好,還是在往上攀爬的人也好,都是被掃落了一空。
最為出彩的倒是那拍桿。
說是桿,其實是兩根長桿子的盡頭裝上了一塊厚木板,而在厚木反上裝上了一根根鋒利的大鐵釘,十幾個士兵將這根拍桿豎起來,然後向城下掀去。
砰的一聲,如同拍地鼠,弩箭也折了,人也被拍扁了。
然後齊齊的吶喊聲中,這拍桿又被重新拉了回去,這一次沒有再反向倒回城牆之上藏起來,而是驕傲地高高地樹在城牆之上睥睨四方,似乎在說︰「還有誰?」
但城下的遼軍,絲毫沒有被損失所嚇倒,弩箭仍然一根一根地在往城牆上釘,更多的步卒仍然在向上攀爬,這一次,從後方沖上來了更多的抬著雲梯的士卒,只不過這一次,那凶惡的拍桿下頭,再也沒有人向上爬了。
這玩意凶是凶,但卻不好移動,一擊過後,倒似乎是成了廢物了。
遼軍顯然也是經驗豐富之輩。
他們的攻城,讓陳喬頗為難受。
全面進攻,重點突破,便是遼軍的進攻策略。
而他們重點突破的地方,大都選在了城牆的那些犄角旮旯,正好是守方無法從周圍呼應的地方。
而遼軍從這些地方展開進攻的,恰恰都是軍中最為悍勇之輩。
雖然看起來城上佔盡了優勢,但城上的傷亡其實並不小。
午後的時候,遼軍已經數度有人站上了城牆。
除了陳喬,所有人都已經上了一線並且輪換過一次了。
都說遼軍鐵騎震天下,他們的步卒,似乎一直都是軟肋,但今天陳喬與之一戰,卻發現此說法大謬不然。
遼軍步卒的戰斗韌性相當厲害,與騎兵那種打不過就跑的德性相比,這些家伙更凶狠。
遠處,傳來了悶雷一般的馬蹄之聲,站在城牆最高處的陳喬,勉強能看到地平線上那如雲的旌旗揮舞,如果是天氣晴好,那邊此時應當灰塵遮天蔽日了。
不用說,是野利奇的騎兵到了。
他們繞了好大一個圈兒,渡過了松嘎子河,到了遼軍的後方。
不過耶律環這條老狗顯然也是早有準備,大隊的遼軍追逐而去。
陳喬知道野利奇不會與敵人硬拼,接下來他應當是要一路往西京道方向奔去,假作要突襲耶律環的老窩,以此來牽制更多的遼軍。
夜色終于是落下了帷幕,伴隨著一聲聲的金鑼,遼軍潮水般地退了下去。
今日之戰,終于是劃上了句號。
不過所有人都明白,這只不過是大餐之前的開胃餐,接下來的幾天,才會是重頭戲。
今天,大家都模了個底兒,心中也都有數了。
城下,遼人付出了上千人的代價,城上,也傷亡兩三百人,真要說起來,誰也沒有討到好。
明天,遼人必然會拿出一些新東西來,當然,在東受降城中,陳喬也還有好東西沒有拿出來用。
總歸是各逞奇計罷了。
人命,在戰爭之中,從來都不是受重視的東西。
即便是青壯出身的陳喬,在一天的戰斗之後,回到城樓里,也只是從幕僚那里知道了一個傷亡的具體的數字。
三百一十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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