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城中煙塵滾滾,遮天蔽日,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坊市,多少房屋著了火,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遼兵的肆意劫掠之下而痛哭流涕。
羅頌把自己賣給了蕭綽,換來了三日為限。
三日之後,遼軍就不得再向東京城百姓舉起屠刀。
但這也只能約束那種大規模的劫掠,而那些零散的燒殺搶掠,別說現在是戰時,是在一個亡國之都,便是趙宋最強盛之時,東京城里最有規矩的時候,這樣的事情又何曾斷過?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也有人說,雪崩之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
百余騎伴著一個衣飾華貴的女子行走在運河堤道之上,垂柳剛剛發芽,勉強能看到一些綠意,基本上還是掩不住什麼的。
回想過往,這里可是少男少女們最為快樂的地方,借著那些茂密的垂柳,卻是能做不少讓人臉紅心跳的事情的。
再過個一個多月,大概便可以了吧?
只不過到了那時候,這堤道之上,還有青年有這樣的閑情逸致嗎?
「娘娘,前面就是了!」耶律敏一勒馬頭,回看著蕭綽。
不遠處的河堤之下,不少的房屋都已經變成了廢墟,有的甚至還在畢畢剝剝的燒著,斷垣殘壁,隨處可見,甚至還能看到不少燒得焦黑的死尸。
耶律敏眉頭微皺,早已有人飛跑過去,將那些焦黑兩腳便踢到了廢墟深處。
廢墟當中,還有一幢帶著小院子的平房沒有受到絲毫的損失,便連豎在門前高高旗桿之上的幌子也絲毫無損,此時,正迎風飄揚。
桃花釀。
門板之上,燙了金的那首詩還是如以往那般顯眼。
站在門前,蕭綽輕輕地撫過她親筆題在這門上的詩,
桃花依舊,
春風依舊,
只是人,
卻完全不一樣了。
走入屋內,靠窗坐下。
側頭看那河上風景?
卻那里還有風景可言?
有燒焦的木頭漂漂浮浮,有千奇百怪的死去的人順河道漂流而下。
這完全便是九幽地獄一般的景色。
桃花釀的老板瑟瑟發抖。
遼軍殺進來時,他們連逃跑都來不及,眼睜睜地看著相熟的左鄰右舍被窮凶極惡的遼國士兵從屋里拖出來,一刀砍死在當場,家里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財產,頃刻間便成為了別人的物事。
一家人擠在一間小房子里,絕望地等待著最後時刻的來臨。
外面的慘叫聲漸小,馬蹄聲、狂笑聲逐漸駢,但卻沒有一個人的腳步踏入他們的房間。
他不知道為什麼,
只認為這是老天爺對他的保佑,是菩薩對他的眷顧。
「一壺桃花釀!」蕭綽突然轉頭,看著那個老板︰「解掌櫃的,你可是老多了。
掌櫃的目瞪口呆地看著面前的蕭綽,只覺得有些面熟,卻是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在哪里見過此人。
看這個女子的穿著架式,明明就是遼國的貴人無疑,卻怎麼會知道自己的名字。
「世事滄桑,只不過七八年時間,便已經是新顏換舊顏了。」蕭綽輕嘆一聲︰「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顯者事,酒盞花枝隱士緣。若將顯者比隱士,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花酒比車馬,彼何碌碌我何閑。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杰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娘娘,這首詩當真了不得,此詩一出,只怕這天下沒人敢再以桃花為詞了!」孫淳是進士出身,與耶律敏自不可同日而語,臉上滿是佩服之色。
蕭綽緩緩搖頭︰「這不是我寫的,曾有一年,四五個青蔥少年一起來到了這里,一個女子醉酒顛狂,執壺提筆,便在這門上寫下了桃花依舊笑春風。很多人都贊將桃花寫到了極致,豈知還有這樣一首,才是真正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呢!」
「這是」孫淳想要追問,但看了一眼蕭綽的臉色,卻又將其咽了回去。
那解老板此時才終于醒過神來,這女子,原來便是多年以前,在這里醉酒之後提筆寫詩的少女,只是,這遼國官為什麼喊他娘娘?
依稀記得,她們應當是大宋國的高官顯貴之後啊!
「娘娘?」他有些懵懂地看著蕭綽。
孫淳笑道︰「解老板,這是你天大的緣份,如果不是你與我大遼皇後娘娘有這麼一段淵源,你以為你這桃花居能保存下來嗎?」
「大遼皇後?」解老板 一坐在了地上,惹得屋里所有人都是大笑了起來,便是蕭綽也是芫爾。
「解老板,一壺桃花釀,要十五年份的。」蕭綽道
解老板抖抖嗦嗦地起了起來,有些昏頭轉向地向著後院的地窖走去。
耶律微微擺頭,立時便有一名衛士跟了上去。
厚實的木門被打開,解老板走了進去,回頭看了一眼那衛士。
衛士瞅了瞅大小,搖了搖頭,地方並不大,一眼便可以看到內里所有的狀況。
解老板搭上了一個小板凳,伸手從最高的一格櫥子里,提下來了一壇酒,而在提這壇酒的時候,一樣東西,也被他攏進了袖子里。
站在門口的衛士竟是完全沒有發覺。
重返前廳,解老板躬身,雙手舉著一壇子一看就頗有些年份的酒,一步一步地走向了蕭綽。
「請娘娘品嘗!」解老板大彎腰,雙手將酒壇子往前遞出去的同時,整個人突然向前縱去,酒壇子往地下掉去,而他的手里,已經多了一柄黑沉沉的錐子模樣的東西。
耶律敏哈的一聲笑,一伸手,便卡住了解老板的脖子,把他拎在了空中,另一只手扳過解老板手,輕輕巧巧的便將那錐子奪了下來。
「是用來啟泥封的錐子!」耶律敏看了那個跟著去的衛士一眼,衛士已是 一聲跪了下去。
「算了,讓他去軍中吧!」蕭綽揮了揮手。
「多謝娘娘不殺之恩!」那衛士聲音顫抖,出現了這樣大的失誤,還能撿回一條命來,除了謝恩之外,還能做什麼。
「滾!」耶律敏揮了揮手。
那衛士立時小跑著出了桃花居。
那壇桃花釀並沒有跌在地上,蕭綽一伸手卻是將其穩穩地接住了。
「解老板,你為什麼要殺我呢?」蕭綽有些好奇地看著對面這個此時面如死灰又在瑟瑟發抖的酒居老板,而此刻,他的家伙,已經全都被趕了出來,一個接著一個地綁了起來推到了院子里。「你看,你的房子安然無恙,你的家人沒有少一根毫毛,這都是因為我的緣故,你為什麼還要殺我呢?你可知道,這樣的舉動,會讓你九族都跟著遭殃的嗎?」
「蠻夷妖女,人人得而誅之。」雖然語不成調,上下牙齒格格作響,但那解老板,卻仍然吐出了這麼一句話︰「你們這些禽獸,把東京糟蹋成了什麼樣子啊?」
解老板放聲大哭。
蕭綽臉如寒霜。
提著這壇桃花釀,慢慢地向外走去。
「娘娘,這姓解的?」
「不必為難他!」蕭綽擺了擺手︰「殺了他,這世上可就沒有桃花釀了。」
沿著堤岸走了一道路,然後轉入一條直街,再向前走了大約半個時辰,一幢曾經無比豪華而且顯赫的宅子出現在所有人的面前。
只是現在這宅子,明顯已經敗落了。
門前野草都有半人高了,而那朱紅色的大門之上,紅漆已經掉得斑斑駁駁,依稀還能看見一張完全變了顏色的封條。
蕭宅!
這幢沉封了近十年的大門,終于再一次在蕭綽的面前緩緩展開。
觸目所及之處,竟是荒蕪。
連屋脊之上都長滿了野草。
數名衛士上前,拔出腰刀,一路揮砍,生生地在荒蕪之中開出了一條道來。
這幢宅子,沉載了蕭綽所有童年的歡快時光,在這里,她有疼她愛她的父母,有寵她寵得毫無原則的二哥,只要她想要的,二哥總是能想法設法給她弄來。
還記得無數次兩人坐在屋脊之上仰望星空,
也還記得母親提著木棒在大宅子里追著二哥,
二哥機靈,母親追不上,便喝令僕役幫忙,只不過那些僕役平素都得了二哥不少好處,喊得震天響,卻是沒有幾個真下手的。
不知不覺,蕭綽走到了一幢破敗無比的小樓之前。
二樓幾扇窗戶全都沒有了,如同一張黑洞洞的大嘴,那些枯敗的野草倒垂下來,小樓前那個曾在夏季看滿各色荷花的小池塘,更是一點蹤跡也難尋。
草從之中突然傳來了一聲貓叫。
一只貓頭探了出來,歪著頭,打量著蕭綽。
「餃蝶!」蕭綽失聲叫了起來。
或許是太多沒有人叫過這個名字,那只貓疑惑地又向前走了幾步,伸出鼻子在蕭綽身上嗅來嗅去。
蕭綽的眼淚一下子便流了下來。
她怎麼也沒有想到,當年自己養的那些貓,居然還活著。
如今它也該有十來歲了吧,在貓當中,已經算是高齡了。
蕭綽蹲了下來,將貓緊緊地摟在懷里。
似乎是終于嗅出來了曾經主人的氣味,餃蝶兩只爪子牢牢地抱著蕭綽的脖子,貓頭在蕭綽的臉上擦來擦去,喵喵地叫個不停。
似乎是在問,這些年,你到底去了那里啊?
除了耶律敏與孫淳之外,其余的衛士都站得遠遠的,在這些衛士眼中,他們的皇後娘娘是無所不能的,是這個世界之上最完美的人,此刻,蕭綽顯得脆弱無比。
「娘娘,去祠堂吧!」孫淳低聲道。
「我們查了,許老爺子還活著呢,身體還很棒,祠堂那邊都是一直他在守著,打理得很好!」孫淳低聲道。
蕭綽點點頭,抱著餃蝶,向著蕭氏祠堂家行去。
祠堂與蕭綽曾經的小樓相隔並不遠,中間有一道圍牆和一道月亮門隔開,與蕭府其它地方的荒蕪相比,這里卻收拾得干干淨淨。
然而,蕭綽卻僵在了那里。
她是想來祭拜祖先父母的,只時此刻,卻有一個人,橫刀立馬,站在祠堂之前的台階之下。
須發皆白,連身體都有些佝僂了,但卻拄著一把大刀,站在前面,對著蕭綽怒目而視。
「許爺爺,我是蕭旖!」將餃蝶交給了身後的衛士,蕭綽向前走了幾步。
「站住!」許勿言怒吼一聲,將刀一橫,厲聲道︰「此乃蕭氏先祖及歷代英靈所在之地,遼狗想要踏進一步,便先殺了我,從我的身上踩過去。」
蕭綽面色慘白地看著對面那個似乎吹一口氣就會倒的老人。
他手里拿著的那把刀,蕭綽自然也是認識的,那是蕭鼎老爺子的隨身武器,老爺子仙去之後,這柄刀,便一直供奉在祠堂之中。
「許爺爺!」蕭綽再叫了一聲。
許勿言兩眼通紅,「皇後娘娘請自重!此乃蕭氏一門英靈所在之地,絕不容許遼人褻瀆。想要進去,便先殺了我。」
耶律敏向前一步,低聲道︰「娘娘,我去,保管不傷這老家伙一根毫毛,便將他弄走!」
蕭綽緩緩搖頭。
在所有人的注視之下,蕭綽跪了下來,五體投地,三拜九叩。
許勿言卻是沒有讓開,似乎他絕不想讓祠堂內的蕭氏先祖,認為眼前跪在面前的那個女子是誰。
蕭綽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娘娘,這里怎麼辦?」孫淳緊追了兩步,問道︰「不必理會,就這樣吧!」
「不修葺一下嗎?」耶律敏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便是修,也輪不到我來修!」蕭綽轉頭,再看了一眼身後的祠堂,「也許,將來會有人來重新修葺這里的,走吧,私事已了,接下來的,才是真正的大事呢!」
「明白!」耶律敏與孫淳都有些興奮。
「娘娘,就在我們離開桃花居的時候,有人來報,南院大王林平進宮了!」孫淳道︰「然後,完顏八哥也被找了進去,最後去的是耶律珍。」
「知道了!」蕭綽語氣毫無波瀾,「陛下英雄一世,即便是如今時日不多,卻也還想再英雄一次呢!不過,一個快死的人,永遠是無法與活人競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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