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達絕望地看著風雪之中緩緩逼近的追兵。
呼嘯的風中招展的鎮北王的大旗,對于他們來說,卻是索命的閻羅。
數萬婦孺孩童瑟瑟地聚集在一起,他們已經沒有力氣再跑了。
將所有的敵烈八部的青壯聚集到一起,也不過只剩下了千余戰士,將能騎馬提刀的未成年的孩子也算上,也只有三千人。
怎麼打?
敵烈部今日真要滅絕于此嗎?
「頭人,梅里急部,茶札刺部兩部頭人拒絕出兵援助我們。」冒著風雪一夜無休的德安趕了回來,他們最後的希望,居住在赤塔附近的梅里急與茶札刺部都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出兵。「這些白眼狼,這麼多年來,老頭人給了他們多少好處,可現在我們有難了,他們卻不願意伸出救援之手。」
「向來便是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烏達卻沒有什麼特別的憤怒,「當年那個來自遙遠南方的宋國商人跟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我還不能深深體會這句話的意思,現在我明白了。德安,你不該回來的,你的女人,可是出自梅里急部!他們不願意出援兵,但至少會願意庇護你!」
「德安是敵烈部的人,生是,死也是。」德安握緊了手中的刀。
烏達點了點頭︰「好兄弟!既然如此,我現在還有一事拜托你,你敢代我跑一趟耶律敏哪里嗎?」
「頭人,你是準備投降了嗎?」德安驚道。
「我還想最後怒力一下!」烏達道︰「耶律敏會接受你們的投降,但絕不會接受我投降。所以,我還想再努力一把。你去告訴他,按照契丹人的規矩,我向他發起挑戰。如果我贏了,那麼他必須放我們所有人走,如果我輸了,那麼,這里所有人,都會向他投降,並且向蒼狼與祖宗發誓,永遠效忠于他。如果他不答應,那麼,這里還有三千能提刀握弓之的男人願意將血灑在這片土地之上。」
「耶律敏不是契丹人,他豈肯答應與頭人您單打獨斗?現在他們穩操勝卷!」德安搖頭道。
「他會答應的。」烏達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現在姓耶律,他是大遼的鎮北王,麾下契丹族人眾多,而且他是那個妖婦的心月復嫡系,他要是不答應,連帶著那個妖婦也會被人垢病的。規矩雖然很古老了,但他卻的的確確存在著,這也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我去!」德安大聲道。
鎮北王大旗之下,耶律敏正在慢條斯理地撕著剛剛烤好的羊肉,蘸上牛皮紙包里的左料,然後丟在嘴里大嚼著。
德安單膝跪在他的面前,大聲地提出了烏達的挑戰要求。
這個要求,讓耶律敏周邊的人,都哄笑了起來,有的甚至笑得直不起腰來。
「兀那蠻子,長居北方,竟然不知大王威名嗎?」完顏銀術可捂著月復部,用力地跺著腳道。
「大王,賊子彈指可滅,何必理他?」慕容超道︰「末將率人,一個沖鋒,便將他們全部拿下了。」
看著眾人的神色,德安大吼道︰「大遼的鎮北王只有這點膽子嗎?不敢接受挑戰嗎?」
完顏銀術可一腳便將德安踢翻在地,嗆的一聲拔出刀來。
耶律敏擺了擺手,制止了完顏銀術可,回聲喊道︰「阿孛合,你過來!」
「大王!」一名契丹軍官小跑著到了耶律敏的跟前。
「有這個規矩嗎?」耶律敏問道︰「我怎麼從來沒有听說過?」
阿孛合點頭道︰「大王,是有的。只不過這些年來,很少有人提及了。也只有在遙遠的邊地,這些規矩還盛行。」
耶律敏明白了,遼國的重心現在聚集在五京,而在這些地方,受漢家文化影響極深,作為一個成熟的政體,一支成熟的軍隊,這種用統帥之間的單打獨斗來決定勝負的舉動,自然會被視為未開化的野蠻之舉。
也只有在邊區,還延續著這種古老的傳統。
不過,這對于自己,倒也還算是一件好事。
因為接下來自己要統領的,恰恰便是這些邊境的野蠻落部,想要他們老老實實,心悅誠服,勇力,是最直接的表現。
「他們要是輸了,真會投降嗎?」
「回大王,蒼狼是敵烈部的圖騰,以蒼狼和祖先的名聲發誓,要是輸了不認,會被所有人唾棄。」
「那些戰士,以後真會為我沖鋒陷陣,忠心耿耿?」耶律敏指了指遠方聚集在一起的那些敵烈部騎士。
阿孛合猶豫了一下,低聲道︰「大王,一般在這樣的情況之下,獲勝的人,都會將失敗一方的高過車輪的男子,全都殺死。只余下婦女,孩童。」
耶律敏愣了一下,哈的一聲笑了出來︰「果然是蠻夷,這麼野蠻!」
將手里最後一點羊肉蘸上了左料塞進了嘴里,擦干淨了手,耶律敏對德安道︰「回去告訴烏達,我答應了。」
德安喜出望外,爬起來轉身就跑。
「大王,殺雞焉用牛刀,不如讓末將代大王出戰!」慕容沖踏前一步,大聲道。
「與他盟誓的是我,你,他會承認嗎?」耶律敏一笑道︰「而且烏達這小子還是有幾分真本事的,你不見得打得贏他,要是你不小心輸了,本王要的這些人,你從那里給我弄來?」
慕容沖訕笑而退。
「好久沒有活動一下筋骨了。」耶律敏笑道︰「正好借這烏達提提神,不然回去之後,鄭勇那廝會給我好看。」
耶律敏與鄭通的事情,在諸將看來的確有些匪夷所思,鄭勇是真正的再想方設法地行刺耶律敏,但只要失敗,便要盡心竭力地完成耶律敏交給他的任務。
這種關系,在慕容沖和完顏銀術可等人看來,完全無法理解。
不過這一舉動,的確讓耶律敏在軍中贏得無數人的崇拜。
阿孛合受命去與對方完成盟誓。
對方出來的是德安。
三牲祭天,血書盟誓,儀式很鄭重。
烏達抱著一死的心態,要為部族的生存爭取最後一線機會。
而在另一邊,卻沒有人認為耶律敏會輸。
在耶律敏沒來之前,完顏八哥是公認的大遼第一悍將,從來沒有輸過。
直到耶律敏出現。
羊皮之上以血寫就的盟誓,耶律敏按上了自己的掌印,上面,自然也有著烏達的掌印。
盟誓完成,耶律敏翻身上馬,提槍而出。
「大王!」幕容沖將一柄上了弦的神臂弩弓遞給耶律敏。
遼國這一次破了東京,將整個大宋匠師營給俘獲回到了中京,像以前無法制造的神臂弓自然便也能造了。而以前受限于鋼鐵的冶煉技術,現在全都迎刃而解。只是尚未能大規模生產而已。不過這也只是時間問題了。
「不用,收拾這麼一個小崽子,還用這!」耶律敏擺了擺手。
而在對面,烏達卻是將出鞘的刀插在腰帶之上,一手綽弓,一手按著箭囊,亦是縱馬而出。
雙方數萬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兩軍之間那片空曠的原野之上。
鴉雀無聲。
似乎便連騾馬也知道這一場雙方主帥之間的單挑將決定數萬人的性命,竟也緊緊地閉上了嘴巴。
只有風夾著雪花,在空中飛舞。
耶律敏挺槍加速,腥紅的披風筆直地飄了起來,風從對面來,這讓他眯起了眼楮。
烏達的這點小心思,他清楚得很,但是他不屑于與對方去爭這點天時。
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任何技巧,都是蒼白無力的。
百五十步,烏達抽箭,挽弓,上弦,弓如滿月,嗡的一聲響,羽箭月兌弦而出,閃電般地飛向疾奔而來的耶律敏。
平時,烏達最多能做到百步穿楊,但今天,他有著順風的優勢,而且雙方跨馬對沖,迅速接近。
百五十步的距離出箭,卻恰恰正好讓對手處在自己的殺傷範圍之內。
光是這一點臨場的算計和敏銳,烏達就不愧是一個久經沙場經驗豐富的戰士。
箭如閃電,槍似游龍,耶律敏壓根兒就沒有減速,手腕一抖,平放的長槍如同毒蛇昂首一般,向上一彈,叮的一聲,撲面而來的羽箭已是被嗑飛得無影無蹤。
長槍下沉,仍是平刺,兩人之間的距離,已是不足十步。
長槍一彈一落,不過眨眼之間。
耶律敏都不肯多出一點點力量,也不肯多浪費一點點時間。
長槍落下之時,恰好就迎上了沖過來的烏達。
烏達剛剛抽出刀來,長槍便已破風而至,槍櫻飛舞,宛如一朵盛開的大紅花。
大喝一聲,刀向上撩,想將長槍揚起來,然後刀順著槍桿一路削下去,最好能將耶律敏的手指頭削得干干淨淨。
刀槍一觸,沉重之極的壓力頓時讓烏達手臂下覺,勉力將槍抬起尺余便再也無力抬起,大驚之下,烏達整個人向後倒去,間不容發之間,竟然在馬鞍之上使出了一招鐵板橋,整個後背幾乎都貼在了馬背之上。
長槍鋒刃帶著寒風擦臉而過,刀背幾乎快要壓在了自己的臉面之上,烏達勉力躲過了這一槍,卻也是冷汗嗖地一下冒了出來。
雙方交錯而過。
烏達身子尚未起來,卻是已經將刀咬在了嘴中,一手抓起鞍旁的弓,另一只手抽出箭來,挽弓,箭出。
這一箭,筆直地奔向耶律敏的背心。
直到這一箭射出,烏達這才一挺身坐了起來。
看到烏達使出這一招,敵烈部前方數千人齊聲歡呼。
因為此刻耶律敏都還沒有轉過身來,似乎這一箭,他是避無可避。
便是慕容超,完顏銀術可等人,渾身肌肉也是一下子就繃緊了。
敢向鎮北王挑戰的人,果然都有著幾分真本事,換成是自己,這一箭就絕對避不了,只怕不死,也要重傷。
烏達使的可不是騎弓,而是強弓。這麼近的距離,一箭下去,必然破甲而入。
耶律敏似乎腦後長了眼楮, 拉馬韁,戰馬長嘶聲中人立而起,然後身子半轉,重重落地,便是這一轉,羽箭已是帶著風聲擦著耶律敏的身體飛過。
耶律敏看都沒有看這一箭,雙腿一夾馬月復,戰馬驟然加速,向著烏達奔去。
這一次,輪到了數千遼軍士卒歡呼。
就是這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的一次停頓,一次急轉身,場上優勢便瞬間建立。
因為烏達此刻剛剛轉了一半過來,馬速未起,而烏達本人,正搭箭上弦,他原本是想在雙方再次對沖的時候,再給耶律敏一箭。
直到他完全轉過身來,才看到耶律敏連人帶馬,已經如同流星一般,正向他狂奔而至。
烏達知道,這一箭射出,耶律敏不死,他就要死。
因為放出這一箭之後,他再也沒有時間握刀來招架耶律敏的長槍。
他完全停了下來,這樣,他才有時間將他的弓開至滿月。
拉不滿弦的箭,破不開耶律敏的甲,自然也就要不了耶律敏的命。
直面著如泰山壓頂一般而來的耶律敏,烏達雙手仍然穩如磐石。
三十步,箭出。
烏達瞪大眼楮,看著箭失的前方。
他要看著這一箭穿透耶律敏的身體,
或者,他要看到耶律敏的長槍洞穿自己的身體。
耶律敏沒有躲,這個距離,躲不開。
他也沒有想到烏達的反應竟然是這樣的。
不過對于一個在沙場之上無數次搏殺,從死人堆里爬了一次又一次的經驗豐富的戰士,他仍然迅速有了解決危機的辦法。
他抬起了左手臂。
迎向了迎面而來的羽箭。
羽箭破開了臂甲,鑽進了肌肉,鑽心的疼痛,卻讓耶律敏的神智更加清醒。
羽箭的巨大沖擊力,更是讓他的身體微微左偏,但唯一不變的是他持槍的右手仍然穩若磐石。
右手持槍,馬如游龍。
然後,烏達便向後飛了出去。
長槍刺中了他的胸月復,穿透了甲胃,前胸進,後背出,被一槍洞穿。
戰馬持續向前,烏達便被穿在槍上,足足向前奔出了百余步,速度這才慢了下來。
長槍一抖,烏達跌落在雪地之上。
身後,數千屬珊軍騎兵高聲歡呼起來。
而德安,臉如死灰,雙膝一軟,跪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