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零零的哨所矗立在小崗之上,一間土坯房,一座木制的高約兩丈有余的哨樓。
這樣突前的哨所每隔十里便有一個,五個為一組,構成一個戰營的防區。
一旦有事,哨所燃起狼煙,然後依次烽火傳信,迅速地將敵情傳遞回駐地。
每個哨所駐軍一個什,每十五天為一個輪換。
在兩軍對壘的邊境之上,幾十里的無人區便成為了雙方默認的緩沖地帶。
張任這個什,這一次便擔任著最為突前的一個哨所的守衛。
這樣的守衛任務,對于他們來說,無疑是最為輕松的一個活計。
因為這是正兒八經的軍事行動。
而在軍事行動期間,他們是不必要再進行枯燥的軍事科目訓練,也不用出去幫著百姓修路挖渠什麼的。雖然做這些事情,能贏得本地百姓的愛戴,但人都是懶惰的,能不干,自然還是不干的好!
攤平了躺在床上不好嗎?
現在,他們大抵便是這種狀態。
對面的趙軍,壓根兒就沒有被他們放在眼里。
而趙軍,也沒有修建諸如這一類的哨所。
放眼望去,茫茫然一片蔥綠。
這里原本應當是一片良田的,只不過現在都荒蕪了。
沒有人料理的土地,荒草頓時便瘋長起來,如今正是草長蔦飛的時候,草都比人高了,更有一些速生的樹木,居然都長得有手臂粗細了。
草從之中,突然探出了一支手臂,大手之上,還抓著一支碩大的野兔。
然後,另一只手也探了出來,同樣一只兔子正在努力地蹬著腿。
土屋外頓時便爆發出了一陣喝彩之聲。
荒草一陣抖動,從內里鑽出來了兩個人。
張任和同伴伍長魯河。
張任手上是兩只野兔,魯河的肩上,赫然扛著一只獐子,看那個頭,小幾十斤的,足夠大家吃上兩天的了。
這也是大家都喜歡出來值守的原因所在。
因為可以去打野。
在駐地的時候,哪里能看到這些玩意兒。
天天的訓練,那幾百上千人齊唰唰地踏步聲,戰馬的奔馳嘶鳴聲,但凡還不算太蠢的動物,早就跑得光光的了。
當然,即便有,他們也不敢擅自出營去打。
但現在,自由度可就大了。
獐子肉剔了骨頭,再架在火上燒烤,只需要撒上鹽巴,然後再配上采來的野韭菜花,便是無上的美味。
骨頭架子丟在大鍋里一煮,一人一碗,啃一口餅,喝一口湯,美美的。
兩個兔子且容他們再活上兩天,被拴了腿兒綁在土屋外頭。
裊裊青煙升起,陣陣香氣四溢。
遠處的荒草之中,幾雙狼一樣的眼楮,綠瑩瑩地看著小崗之上的土屋,看著那陣陣炊煙,鼻間似乎又嗅到了飯食的香氣,嘴里竟然嘀嘀噠噠地流下了涎水。
月兒漸漸地爬上了半空。
魯河有些迷糊地爬了起來,推了推身邊的張任。
「到我倆去換班了!」魯河低聲道。
張任睡眼惺松地爬了起來,因為知道今天要值後半夜的班,所以他與魯河兩人根本就沒有卸甲,直接和衣便躺下了。
借著外頭的月光,兩人提了刀槍弓箭,走出了屋,換下了上面的兩位同伴。
仰望天空,月如玉盤,懸于空中,依稀便能看見那月光之中起伏的山巒,想那吳剛正在揮斧伐樹,嫦娥仙子正懷抱玉兔依門而望吧?
憶往夕,像這樣的夜晚,自己大概會是與三二好友,攜一壺美酒,數名美妓,喝酒吟詩,不亦快哉吧!
今日卻是穿盔戴甲,手握利刃,坐于半空,與一莽漢作伴!
耳邊卻傳來了魯河的鼾聲,剛剛叫自己的時候,他明明兩眼清亮,但轉眼卻又睡著了,這一份功夫,自己可是望塵莫及。
張任站了起來,伸了一個懶腰。
說什麼春花秋月,嘆什麼悲歡喜樂,活著就好吶!
那些和自己一起游湖吟詩的昔日公子哥兒們,要麼便是成了墓中枯骨,要麼便在西南邊境之上日曬雨淋呢!
自己,算是運氣好的。
扶著欄桿,看著月光之下微微起伏的草海,卻也不失為一番好風景。
眼中卻有光亮閃過。
張任一怔,定晴再看,又是一道白光。
那是兵器反射出來的月亮光。
心猛地一下揪緊,他伸腳猛踢魯河。
「什麼事?」魯河一躍而起,聲音卻是大得有些嚇人。
張任暗呼糟糕,果然,草從之中霍然站起來數人,彎弓處,數枚羽箭便呼嘯而來。
「敵襲!」听到弓弦聲響,剛剛從睡夢之中醒過來的魯河的反應,卻要比清醒的張任更快,看著有些手足無措的張任,魯河一歪,已是把張任撞到一邊,自己雙手屈肘,護住面門,同時也讓上半身擋在了張任的前頭。
羽箭的準頭相當不錯,當當兩聲響夾雜著魯河的悶哼聲。
張任終于反應了過來,長時間的訓練的成果,在這一刻得到了體現。
抽弓,腳踩弓臂,羽箭上弦,腰臂發力,嚓的一聲輕響,神臂弓已是上弦,端了起來。
「伍長,你沒事吧?」他大聲吼道。
「還好,死不了!」魯河大聲道,人還沒有站起,卻也是將神臂弓上了弦。
「沖上去,沖上去,殺光他們!」草從之中,傳來了呼喝之聲。
魯河舉弓,勾動牙發, 的一聲響,神臂弓月兌弦而出,對面的呼叫聲戛然而止。
張任回頭,看向土屋,里頭仍然黑沉沉的,但耳邊卻傳來了屋里同伴著甲的鏗鏘之聲。
「擋住他們!」魯河一邊上弦,一邊大聲喝道。
張任舉弓,瞄準,實際上,不用瞄準,因為從草海之中沖出來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勾動牙發,弩箭破空而出,八十步外,沖過來的人群,一人應聲而倒。
他們沒有著甲,穿得破破爛爛,但手里,拿著的卻是實實在在的刀槍,弓箭。
「不是趙軍!」張任吼道。「是土匪!」
說話間,下頭的羽箭嗖嗖地射來,當當之聲不絕于耳,虧得兩人身上甲冑不錯,而對手又沒有神臂弩,克敵弓這樣的強弓,也沒有破甲箭這樣的高級貨,否則兩人只怕早就飲恨了。
不過現在也好不到那里去,看起來就像是兩只刺蝟。
下頭的人射不死他們,他們卻是一箭一個。
只是神臂弓上弦需要的時間有些多。
張任眼睜睜地看著對方如同洪水一般淹了過來。
「今日死在這里!」張任心頭一片冰涼。
有人在往上攀爬,有人揮著斧頭當當地確著哨樓的幾根撐桿,哪怕魯河張弓又射死一人。
當一聲,土屋的門被打開了。
當頭一人,手握斬馬刀,一步躍出,呀呔一聲大喝,身子半旋,斬馬刀借著腰力被雙手掄動,上頭的張任便看到了一道眩目的半弧閃過。
連慘呼都沒有,哨樓之上的張任便看到一個家伙從腰往上到脖頸處被削掉,然後余力未盡又順勢平掠,另一個人的腦袋便也飛了。
月光之下看不到那噴濺而出的血的顏色,但張任知道那必然是嫣紅的。
那是什長!
平常那把被布纏繞著的斬馬刀,此刻終于取下了布套子,露出了他的真容。
而在他的身後,又是數名士兵頂盔戴甲而出,四名長槍手,兩名刀盾手,兩名弓箭手。
事實上,這個什,還有兩名刀盾手,便是此刻還在哨樓之上的魯河與張任。
刀盾手在前掩護長槍手,弓箭手在後放箭,至于什長,是不需要掩護的,平常他都是在最前頭替刀盾手開路的。
刀光閃爍,每一次劈下,必然帶起一蓬血雨,長槍吞吐,每一次出擊,總是會有人慘呼倒下,刀盾手倏進倏出,每一次進擊,都會讓對方付出一點代價。
一時之間,張任突然覺得這個場面,居然充滿了美感,一種暴力的美感。
「沖散他們,沖散他們!」襲擊的人群之中,有人大聲吼道。
這是一個行家,一眼便看出這個軍陣雖然很小,但卻彼此配合得天衣無縫,不沖散他們,便無法擊敗他們。
魯河顧不得哨樓已經搖搖欲墜了,舉弓對準了這個喊叫的人。
崩的一聲響,那人卻似乎是早有所覺,弦響之時,他已經離開了剛剛的位置,一個倒霉鬼替他上了西天。
那必然是一個匪首。
他猛沖上前,周圍的土匪紛紛讓開。
一聲怒吼,手里的大棍劈頭砸下,與什長的斬馬刀相撞,火星四濺之下,匪首倒退數步,什長的攻勢也終于被停滯了下來。
匪首再次沖了上來。
「切開他們,切開他們!」匪首狂吼道,幾乎是喊一個字便是一棍。
流匪們悍不畏死地沖了上去,以生命為代價,生生地將軍陣給沖散了。
也就在這個時候,哨樓終于塌了。
張任與魯河搶前一步,跳了下來。
落地,挺身而起,背靠背而立,兩人手握橫刀,努力地向著什長靠近。
「向我靠近,向我靠近!」什長一邊揮刀,一邊怒吼。
眼角閃過刀光,張任下意識地向側前方踏出一步,那一刀便斫在了他的背上,一股大力傳來,他踉蹌向前,卻是依著平時的訓練,反手一刀向側後捅去,耳中傳來 哧一聲,手上便有溫熱的感覺,抽刀,對方慘呼一聲,撲地便刀。
不等他再舉起刀來,側面又是一槍捅來,舉臂一擋,火星四濺,臂骨劇痛,但那長矛卻是被這一擋之下,斜斜向上刺出。
不等對方長槍收回,張任已是跨前一步,刀並不舉起,只是從下方向上撩了起去。
然後張任便看著這個人從肚子到肩膀,被自己開了一個大縫,鮮血狂飆而出,噴了他一身。
連殺兩人,張任只覺得口中干澀的厲害,他想喊,聲音卻哽在喉嚨之中喊不出來,他原本以為自己會很怕,君子遠皰廚,以前他連雞都沒有殺過一只,現在卻連殺了兩人,而且還沒有任何的感覺。
「王啟年!」耳邊傳來了什長的呼喊之聲,張任一驚之下轉頭,便看到隊里的箭手王啟年被三根長矛捅進了身體,其中一根,恰恰便是從肋下的甲葉縫隙之中穿過去的,這一下,可就要了命了。
「殺!」這一刻,張任突然爆喊了出來。
熟悉的人倒在了自己的面前,這讓他無法忍受。
踏前一步,身子略側,閃過兩根長矛,一刀斬下,矛桿被砍斷,反手再撩上來,又是兩人倒地。
這樣的肉搏,兩名箭手是弱點。
他們平素更多的時間是練習遠射而不是近身搏擊,即便是張任,對上他們兩個也可以以一敵二。
張任雖然以前是公子哥,但從小生活好,身體卻養得極是強壯的。當他把一身肥肉都練成了鍵子肉的時候,爆發力是相當驚人的。他身高八尺有余,換作今日,便是近一米九的身高,在這個什中,他普遍要高人一個頭。
此刻目睹了王啟年的死,張任卻是發起狂來。
他要去救另一名弓箭手周義。
然而他還是去晚了。
周義被一棍子敲在了頭盔之上,整個腦袋都打沒了。
張任只來得及把那個打悶棍的家伙的腦袋給削掉。
「靠近,靠近!」
「靠近,靠近!」
張任的突然爆發,使得被沖開的士兵終于再一次匯合。
短短的時間,卻幾乎是人人帶傷了。
雖然都著甲,不怕刀砍,但卻怕槍捅,更怕重兵器的砸。
盔甲不壞,但盔甲里頭的卻是受不了這樣的震蕩的。
但敵人卻終是膽寒了。
他們人雖多,但卻沒有甲冑,更兼氣力不足,在看到剩下的宋軍又匯合到了一起之後,他們似乎是失去了再戰的勇氣,緩緩向後退開,雖然還圍著宋軍,卻是再也不敢上前了。
雙方一時之間,竟然就這樣僵持了下來。
雖然怕,但卻並不退。
「這些人是趙地的土匪。」什長呼呼地喘著粗氣,身上嘀嘀噠噠地往下滴血,也不知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
時間慢慢地流逝,張任只覺得自己的腿腳都快要站麻了,握刀的手幾乎要失去了知覺,如果不是大家背靠背站著,自己絕對要倒下去。
天空露出了第一縷晨曦,天亮了。
而對面的流匪這個時候終于也動了,他們分出了一部分人,繞過了宋軍,從土屋的窗戶里爬了進去,旋即,從里面扛出了數袋糧食,臘肉,連那兩只抓回來的兔子也沒有放過。
這伙人本來是想搶糧食,還想殺了這些宋軍搶他們的甲冑與武器弓箭的,宋軍的這些裝備,對于他們來說,都是神兵利器。
只可惜,他們沒有想到點子這麼硬。
眼下,卻是只想弄點糧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