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
趙之龍府邸,一群城中前朝勛貴們再聚集。
「趙大人,這是不給活路了啊,又逼捐了!」
「這是沒完沒了啊。」
徐允爵、張國弼、張拱日、李祖述、張維城、湯國祚、鄧文囿等一干人叫苦不迭,滿月復牢騷。
上次趙之龍被勸捐二十萬兩,徐允爵被派捐一百萬兩,最後打了個一折,大家狠出了筆血,每次至少也掏了萬兩銀子,才總算過關。
可這才過了幾天,又來一遍?
就算是割韭菜,那也得割完一茬後讓第二茬長出來才能再割啊。
大家雖是大明勛戚與國共榮二百余年,可這銀子也不是風刮來的。
這一年來大家太艱難了,先是清軍渡江,大家被迫降清,也是掏了大筆銀子進貢,之後這經略總督巡撫提督總兵梅勒章京等駐防,他們哪個不得打點到,甚至就連藩台臬台道員知府也一個不敢得罪啊。
處處都得打點,到處要孝敬。
安穩沒幾天,這清廷先是開始翻後賬,緊接著明軍復起,江南糜爛,各大家的工商貿易甚至是田莊礦場都是大受影響,等到江寧戒嚴,他們手里的糧倉米鋪布莊等更是被直接強征借用物資,換回一堆欠條。
大捐小捐不斷。
「趙公,你消息靈通,這現在外面到底是個什麼情況,怎麼局勢這麼緊張了?」說話的是第五代靈璧侯,他是開國信國公死後追封東甌襄武王湯和之後。
當年湯和那是太祖鳳陽老鄉,還是放牛的老兄弟,跟徐達一樣,都是朱元璋最信任的兄弟,而且他這人是開國功臣中難得功成名就還善終的,雖然開國時爵位僅是侯,沒能位列六國公之一,但後來還是加封為信國公,死後更是追封為東甌王。
不過湯家的爵位傳承卻出了問題,湯和五個兒子,長子死在洪武十四年征雲南之戰,當時已經是二品前軍都督僉事了,可惜戰死,三子四子皆早夭,五子做到了左軍都督同知的從一品職,可惜也死于征戰。
唯次子長壽,不過湯和死後,按制度,應當是嫡長襲爵,嫡子早死,那就嫡孫,可湯和的嫡孫、嫡孫長都尚未等到承襲爵位就早逝,這湯和的玄孫向朝廷請襲爵位時,已經是明英宗時了,湯和的爵位都四十年沒人繼承了。
明英宗這個時候可不怎麼再念什麼太祖老兄弟家的情了,直接罷免了信國公的爵,更倒霉的是湯和的玄孫一輩子都沒生出兒子,最後只能從弟弟那過繼了一個兒子過來,便是湯紹宗。
本來湯家已被罷免爵位了,誰知道孝宗在位,很重視當年的那些開國功臣之勛,因此特旨恩封給了湯紹宗一個南京錦衣衛指揮使的職位,還許世襲。
到了嘉靖時,又給了世襲南京錦衣衛指揮使的湯紹宗一個靈璧侯的爵位,從此傳承五代,到了湯國祚之手。
可以說,大明對湯家真的不錯,先祖生封國公死贈王爵,子孫斷了爵位傳承,幾十年後都還能再給續封一個侯爵。
「上次我掏了兩萬兩銀子,現在可是拿不出來了,如今連口糧都吃了上頓沒下頓,這江寧城一封城,我看咱們就等死吧,听說那馬國柱都直接揚言,要跟大凌河的祖大壽一樣,到時可吃不可吃的都吃,若是圍城斷糧,援軍不至,到時就把全城百姓當兩腳羊宰了做軍糧,從老人孩子先吃,再吃女子,最後吃男丁‧‧‧‧‧‧」
趙之龍望著今天格外聲音大的湯國祚,想著湯家跟魯王府可是親戚,第一代魯王朱檀,先後娶了兩位王妃,都是湯和之女。朱檀謚號荒,還是朱元璋親定,可知這位魯王多荒誕了,而據說第一位大湯妃跟魯荒王都是一樣的暴戾凶殘荒誕,所以後來被朱元璋賜死,為安撫湯和,又讓湯和嫁了一個女兒給朱檀做王妃,還讓湯和的一個兒子在魯王府掌過護衛。
此後,魯王府和湯家,也是經常有聯姻。
當初朱以海南下,福王繼立,朱以海被派往台州,留了次子在南京,當時就是居住在湯家。
湯國祚還打算把嫡女許配給這位魯王世子,只是後來世子死于清軍南下的兵亂。
這家伙今天聲音這麼大,是否因為這層關系?
趙之龍思量著,他是不是已經跟魯王取得了暗中聯系?
他不動聲色,趙之龍是第十代忻城伯,他祖上是跟隨朱棣靖難成功的勛臣,比湯家開國功臣要差一個檔次,但趙之龍畢竟是最後一任南京守備,當初弘光皇帝、首輔馬士英等逃跑後,是他留守南京,並最後帶百官,獻南京投降的。
「咱們得想想辦法,總不能真成為兩腳羊吧?」湯國祚還在繼續說話。
一眾人都沉默著。
這半年來,大家都經歷著從雲宵跌落塵底的慘痛經歷,曾經的國家勛貴,高高在上,呼風喚雨,多麼威風。雖然大明文貴武賤,但功勛之家,可不是一般的武官,那是最頂級的特權家族。
就跟當初福王繼位南京後,提督操江的劉孔昭甚至能夠當殿痛罵東林的一眾尚書侍郎們一樣,守備南京的趙之龍同樣也是可以直接干預朝堂政事的,更別說經濟上的特權了。
而這幾個月來,他們體會到了這些權力的失去。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這些勛臣過去是既貴且富,可如今失去權力支撐後,他們就成了任人宰割的牛羊。
別說經略總督巡撫這些,就是城中的一些個把總、書吏現在都敢欺上門來敲詐。
忍忍忍,忍到現在也確實忍無可忍。
畢竟才交了幾萬兩銀子,這才過了幾天又要。
再則,明軍這半個月來的攻勢實在太讓人震驚了,特別是徐州一戰和鎮江這一戰,連最精銳的滿漢八旗兵,居然都已經正面打不過明軍了。
這是什麼感覺?
這讓他們心中不免躁動了起來。
當初闖賊攻入北京,崇禎自縊,清軍入關,他們也是參與擁立了福王稱帝的,也享受過擁立之功帶來的權力財富的暴漲。
但後來清軍南下,勢如破竹,襄陽的左良玉甚至提兵南下清君側,隨後清軍攻淮,四鎮潰敗,皇帝出逃,他們也經歷著無奈的投降。
現在魯監國如此強勢,已是中興明主氣象,大家不免的心里又開始搖擺起來。
這亡國奴是真不好當,更別說從勛臣到韭菜了。
所有人都躁動著,卻又還猶豫著,徘徊著,誰也不敢冒然邁出第一步。
趙之龍嘆了口氣,「局勢大壞。」
「梅勒章京巴山帶領的兩千五百八旗,盡皆戰沒于鎮江,被全殲,據說勇悍能戰的滿州八旗,居然出現了十三個跪地求降的,他們膝行十里向魯王請降,最後被剪了辮子,連那塊頭皮都削了,又削去了他們的雙手大拇指、中指和雙腳大拇指,然後封他們為貝勒,又以其中八人為八旗旗主‧‧‧‧‧」
「提督操江、安徽巡撫陳錦,漕運總督兼河道總督兼鹽運使兼淮揚巡撫辰泰,江寧巡撫張大猷,也都戰死鎮江。」
「江洲水營、鎮江水營皆反,明軍繳獲戰馬數千匹,馬騾上萬,鎧甲萬領,刀槍無數,紅衣大炮都數十門,各類銃炮火藥無數‧‧‧‧‧」
「現在江寧城僅八千兵,三千經標,三千督標,加兩千余土國寶代領的撫標。」
「除鎮江和江洲兩營水師,另外還有兩營水師和一營提標,都被擊潰或俘虜了。」
隨著趙之龍的這些消息,一眾前明勛臣們個個都臉色脹紅,呼吸急促起來,他們消息比一般百姓靈通,也屬于能種大概知曉八旗也就二十萬兵的那少數人,還知道如今八旗入關後,兵力分散,也知道江西、漢中反正,湖廣、江南、山東等地糜爛。
尤其是尚可喜、陳錦、巴山等的戰死,以及江南各地此起彼伏的綠營叛亂,都讓他們明白,這好像要變天了。
「馬總督說要堅守江寧,與城存亡,玉石俱焚!」
‧‧‧‧‧‧
湯國祚紅著臉道,「現在江寧局勢,還不如夏時。」
他說的是當時清軍渡江攻下鎮江後的形勢。
說話間,一名經略旗牌官帶著數名標兵前來傳令,進來後目光在眾人臉上掃了一圈,然後笑道,「原來諸位都在啊,那倒是省了我的腿腳,正好本來也是要去各位府上的,現在倒是省事了。」
「諸位,局勢艱難,明賊進犯,經略有令,城中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時間急迫,便按上次的捐助數額,大家再捐一筆,另外呢,嚴經略再向各位借一筆。」
「這個是單子,還煩請大家拿銀子。」
說著,給趙之龍先送上兩張單子,一張是捐單,還是上次數額兩萬兩銀子,另一張是借條,借銀兩萬兩。
說是借條,可上面既沒有借款人還款人名字,也沒有擔保人見證人,更沒有約定還款時間和利息等。
這種借條根本就是糊弄人的。
「還請趙公趕緊讓人取銀子來,我時間緊迫,還得去下一家。」
「黃金、銅錢,也都是可以折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