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寒窗苦讀,一朝金榜題名,何等快哉!」深冬。北京,國子監,監國皇太子在此看望赴京趕考的士子們,並召見了一些士子代表,在談到河南罷考事件時,太子直言大家寒窗苦讀,卻因事罷考,這樣豈不是就放棄了自己的功名和家族的厚望。
「罷考就是放棄,在戰場上那就是逃兵,你們難道就不想一想,這不正是傷了父母妻兒的心,這不正是一時湖涂而鑄成大錯嗎?」太子雖然年輕,過了年也才十六,但在面對這些平均也是三十歲左右的會試舉人們,卻是能夠直指核心本質,那就是利益。
讀書人滿嘴仁義道德,其實也都是利益。不管帝王將相,還是販夫走卒,都離不開利益,何況大明以來,讀書人對利益更是追逐的更為瘋狂。
李世民站在長安城樓上,看著那些入京趕考的讀書人曾經說過一句經典名言,天下英雄從此入吾彀中矣。
「太子殿下講的皆對,但晚生仍然要問,像我們河南這樣,就是考上了功名,又有什麼用呢?」一名河南舉人起身問道。
太子弘甲望著此人,頭發半白,看著最少也是五十歲了,卻還只是一個舉人。
不過這個年紀,並不算老,所謂五十少進士,明朝近三百年來,錄取的那些進士們,平均也是三四十歲了。
甚至有六七十歲還在考秀才的。
「你來自河南?」
「晚生是河南省衛輝府新鄉舉人劉源湛,崇禎元年就中了舉,此後戰亂饑荒顛沛流離,一晃眼卻已經是五十歲了,實是慚愧。」科舉納士的大明朝讀書人的動力。
在以前,通過科舉各級考試,錄取後成為秀才、舉人、進士,能帶來多大的利益他們很清楚,那能成為士大夫階級,真正的人上人的貴族。
可紹天帝起兵以來,讀書人的特權被剝奪了許多,他們的利益也不斷的損失,士紳一體納糧後,河南又搞士紳一體當差,甚至不許生員包攬訴訟,這才有了生員罷考事件。
太子說讀書人不應當罷考放棄,不能當逃兵,還說科舉功名利益,可現在利益不再,朝廷在作賤他們讀書人。
朱弘甲的書肯定沒有這些舉人們讀的多,這些人年紀大的六十多歲,最年輕的二十多,普遍三四十歲,哪個不是寒窗苦讀多年,能成為舉子,都已經是打敗了天下九成九讀書人了。
陳潛夫想為太子回答,但太子卻咳嗽一聲,主動回答起來。
「什麼叫功名?孤曾請教過陛下,陛下說,功,就是為國建功,名,就是名垂青史。如果讀了書,就只想著如何多撈銀子多置地,甚至想著盤剝百姓、偷稅逃稅,甚至是包攬訴訟武斷鄉曲,那就是當了官,也是貪官惡吏,功在哪里,名在何方?」朱弘甲直接搬出了皇帝來,先站到了道德的制高點,然後居高臨下的 烈反擊,一開口就掌握了話語權。
談判里面,掌握話語權至關重要,就如同是打仗佔據主動。太子的這話大義凜然,無論是哪個士子也無法公開反駁的,雖然他們心里也許就是這麼想的,可哪能當眾這麼說。
劉源湛立馬解釋道,
「我們不是這個意思,我們是受不了陳大人對讀書人的作踐!」朱弘甲這次卻沒反駁,而是變成一副虛心傾听的態度,讓士子代表們都各陳已見,並說,
「今日孤來,也是想親耳听一听大家的意見,大家都是國家士子天之驕子,一朝金榜題名,也就都將成為朝廷官員,有什麼話直接說,孤都會認真听,也會記下轉答給聖人。」劉源湛于是說陳潛夫身為總督,在中原推行惡政,他沒敢指責皇帝的那些政策,畢竟鄭三俊侯恂丁啟睿這些都已經被賜死,牽連上萬人的大桉子定死了。
他于是只能說陳潛夫在河南的一些地方政策。諸如朝廷輸銀代役,然後又攤丁入畝,還士紳一體納糧了,結果現在陳潛夫又讓大家按畝攤役出丁,給的丁銀卻是市價不到三之一。
「孤今日也把陳總督請來了,陳總督當面向孤解釋一下大家的問題。」陳潛夫哪會怕這些舉人,很澹定的回答,
「自聖人舉兵恢復以來,推行仁政,故輸銀代役,以免除二百余年來的差役重負,這個仁政不僅是對普通百姓寬仁,也對所有讀書人,官吏,也是一體不用再擔差役了,偉大的仁政。」
「而且聖人體諒百姓,對于地方役差也都只是取了最基本的地方開銷,將之做為定額,然後攤入田畝,與同樣固定的田賦合一一起,並早有聖諭,永不加賦。」
「賦不加,丁銀亦不加。然而這點固定丁銀只夠地方尋常太平年間的日常基本開銷,遇災荒賑濟不說,就是要修河興水利等,也都不在其內的,這些不足的開銷,聖人都是從工商稅里補貼地方。」
「剛才這位新鄉的劉舉人說自己崇禎元年就中了舉人了,至今也都二十多年了,你今年五十歲,經歷過萬歷年間,你自己說說,如今聖人的紹天仁政,僅這差役、丁銀這塊,是不是不比過去少太多?」
「以往地方上田賦雖是定額,但加派不定,地方差役既有折銀也有派役,其真實負擔又是多少?」劉源湛五十歲了,當了二十多年的舉人,雖也算是特權階層,但天啟崇禎以來,時局動蕩,地方吏治腐敗,就算是舉人,其實也一樣有各種各樣的攤派、勸捐,就算能優免、逃避,可那也不過是免優的正稅,攤派這些往往是免不掉的。
而那些年,加征攤派火耗等卻是正稅的好幾倍。陳潛夫卻是繼續直接拿出了一份數據,就是河南省衛輝府新鄉縣的萬歷、天啟、崇禎和紹天四朝的實際稅賦負擔,後面又加上了弘光時期,還有李自成、滿清控制以及在土寨控制時的實際負擔。
隨便一個數據都非常驚人,不僅高的嚇人,甚至寅吃卯糧,早征到不知道哪年了。
所以早成了一筆湖涂賬,大家拿不出,那就一次次的被搜刮洗劫,地方官吏還要搭車收錢,土匪流賊還時不時來搶掠。
相比之下,就算號稱太平的萬歷年間,其稅賦也遠比現在高,哪怕是舉人進士之家,實際負擔也是遠高于現在的。
所謂的士紳優免,甚至就算他們寄名投獻等各種手段下,最終的負擔還是要遠遠高于現在的。
說到底,羊毛總要出在羊身上。
「我再說下修河吧,咱們河南人有一大半人是生活在黃河兩岸的,現在黃河改道了,河南東南還倒不再沿河了,以前黃河年年修,年年也是要派工做役,甚至還要攤修河銀子,同樣是修河,結果修修補補還年年洪水受災,大災小災不斷,銀子沒少花,苦累也沒少受,但卻不過是飽了那些貪官污吏的私囊。」
「而現在咱們朝廷修河,並沒有再向河南百姓征收修河的銀子,連折銀代役的那筆丁銀里面,也都沒有算修河的銀子,為什麼?是朝廷疏忽嗎,不是,是聖人特別旨意,說黃河修河的銀子,由朝廷統一拔款,統一規劃治理,不能都讓沿河百姓承擔,否則也承擔不住。所以我們就算都是沿黃的府縣百姓,但交的丁銀里,也並沒有修河的代役銀,也沒有了驛站的代役銀,好多項原有的代役銀,都取消不征收了,由朝廷從國庫里的工商關稅等里面拔銀給地方。咱們丁銀多少?跟江西的河北的山東的甚至陝西甘肅的有區別嗎?沒有,現在全國統一,田賦是畝稅二斗,還是折成標準稅畝的,實際稅率是十五而稅一,丁銀也是全國統一,攤丁入畝,畝稅二升,火耗一成,田賦丁銀加火耗,全國統一都是一畝二斗四升二。高嗎?沒有了其它加征,沒有了其余浮收、火耗和耗上耗,也沒有了其它差役、捐派等,高嗎?朝廷為了修河,數次拔款,甚至發行了幾次修河債券,你們中也當有人購買過吧,利息還算不錯的,我就買了不少。我算過,相比起之前,地方上百姓負擔其實降了好幾倍,就算是士紳地主們,負擔也降了幾倍。」陳潛夫說話都是實打實的數據,而且都是真實的。
「各位舉子雖然來自山南海北不全是河南舉人,但也都清楚我所說的都是真實的,說句實話,其實朝廷現在征收的田賦和丁銀,都是非常低的,尤其是丁銀這塊,朝廷全都留存給地方衙門開支,但其實每一個衙門都是不夠的,朝廷又把田賦的一大部份留存給地方各級衙門,可就算加上這些,也不過是勉強夠地方支用。如遇修河、救災、甚至修路、築城、水利等這些,就都還需要朝廷從國庫劃拔款項,是靠用專稅、工商稅、關稅等在補貼。」
「各位士子,家里也基本上都是地主,都清楚我說的這些話是真的,你們現在的負擔,其實比以前減輕數倍不止,而且朝廷還在持續的補貼以保障你們,相比起以前,你們心里難道沒有一筆賬嗎?」講道理,擺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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