滸墅關鎮的一處大宅內。
這里原是鈔關監稅太監的住所,外表看似低調,其實內里十分奢華,此時這里成了鎮南侯、蘇浙提督兼御營右廂提督王相的行轅。
土國寶頭次見王闖子,他曾經跟黃闖子有過幾次接觸,乍一見王相,還以為這王闖子是黃闖子復生呢。
那身材那相貌,甚至那裝束都極似。
他心里嘀咕,不是說王相只是黃得功所收義子嗎,怎麼看著倒像是私生子?
「土軍門在想什麼?」
王闖子坐在那里問。
屋里燒著炭爐,外面雪花飄飄,屋里卻溫暖如春。
王相的話喚醒了土國寶,趕緊收心正色向王相恭敬行禮,「我與靖南王曾經共事過,接觸不少,剛才一進來看到侯爺,還以為是靖南王復生,故此一時出神,十分失禮,抱歉。」
「我與王爺確實是有幾分相像的,軍門請坐。」
屋里除了王相外,便只有一個幕僚文士。
土國寶則只帶了副將曹虎和參將楊國海二人。
「你說要來見我,有何事?」
土國寶瞧了瞧那幕僚。
「無妨,此乃我之心月復,是我軍師也,有話直說。」王闖子道。
來之前,土國寶有許多話要說,但是現在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本來他還打算用浙西之兵即將到來,以此來勸說明軍退兵解圍,可剛才突然就想明白了,浙西的李遇春、鄭繼武等人怕根本就是嚴我公一伙的,所以他們的到來,說不定正是明軍期盼的。
「其實我與嚴公關系不錯。」
王闖子沒理他。
土國寶猶豫了一下,一咬牙繼續道,「鎮江之戰,我奉嚴經略之意,堵住了巴山陳錦等人突圍之路,配合御營殲滅了兩千五駐防江寧八旗。」
這話一出,曹虎和楊國海都變色。
「哈哈哈!」
王闖子卻哈哈大笑。
「土軍門了得。」
土國寶此時也算是鐵了心了,干脆都豁了出來,「其實我與嚴公關系密切,甚至與九王殿下也早有往來,蘇州城我贖了三次。」
「這些我也知道。」王闖子直視著土國寶,「今天土軍門跟我說這些,到底是何用意呢?」
土國寶也直視著王闖子的眼楮,「我知道松江知府嚴公子還有浙江總督李遇春、提督鄭繼武等,也都是嚴公的人,知道他們都是暗里尊奉大明的,嚴經略現在江寧,調松杭之兵北上來蘇,其實是要滅掉那七千江南駐防八千。」
王闖子卻反問,「然後呢?」
土國寶見他這般淡定,越發明白自己猜對了,心中震驚之余,卻又感覺無比悲涼。
自己夾在這中間,倒里外不是人了。
江南誰人不通明?
搓了搓手,土國寶無可奈何的道,「我跟嚴公是一起的,也向來跟九王關系不錯。」
「我知道。」
王闖子起身給土國寶倒了杯茶,「要不然,你以為我會一直圍蘇州而不打嗎?真以為你那一萬烏合之眾,加上一千八韃子兵,就能嚇住我?」
王相直視土國寶。
土國寶感覺渾身燥熱,後背出汗。
現在他的處境已經很被動,進退兩難。
擺在他面前最好的一條路,便是降明,可他又不甘心,或者說雖然眼下明軍勢大,但土國寶卻並不認為明軍就能夠中興恢復,他仍覺得清軍實力仍在明軍之上。
《獨步成仙》
就算江南這七千八旗覆滅,甚至是嚴我公鄭繼武等通明,這亦無關大局。
而且他也不認為降明之後,他又能有什麼更好前程地位。
就如劉良佐、吳勝兆、李成棟、楊承祖、張國柱這些人反正降明後,現在其實也地位比較尷尬,雖然官餃不低,但並沒能再繼續獨領一鎮。
可不降明,卻又已經沒有了可轉寰的余地了。
如果真如他所料,松杭幾地的清軍,真就都和嚴我公一樣早就暗里通明,那他們的北上到來,就是蘇州清軍的覆滅之日。
他土國寶到時也沒有了再左右搖擺的機會。
想及此,豆大的汗珠不由的從腦門上流了下來。
「土軍門,又走神了?」王闖子呵呵笑道。
土國寶此人,王相也是比較了解的,私鹽販出身,後來入太湖為盜,再受洪承疇招安從軍,征戰多年,也算頗有戰功,再受降清的洪承疇招降從清,搖身一變為清軍,隨之南征,在江寧很有凶名。
捕殺過許多抗清義士,更是貪婪無厭,搜刮百姓了得。
但是這個人吧,他對大明沒忠心,對大清也沒忠心,這就是個自私自利貪婪之人,從他當初丟了蘇州後,接受嚴我公建議向明軍贖城贖撫標開始,他就早就對清廷不忠了。
他一系列所做所為,不過是為了維持自己的地位而已。
這種人,亂世里多的是,就是個隨風倒的牆頭草。
但是他所處的位置又比較重要。
之前明軍北伐的時候,雖然明軍三奪蘇州,但土國寶還是想保持著自己江寧巡撫的地位,努力的在維持著。
可如今,局勢大不一樣了。
大明天子親自圍江寧城,而他又知曉嚴我公是通明的,甚至可能根本就是明皇派出來打進清廷內部的一個高級間諜,江寧就是一個巨大的誘餌。
松江、杭州的綠營又同樣如此。
那現在蘇州想再如前幾次一樣保住是不可能了。
他必須得站邊。
「我願反正歸明!」
良久,土國寶才終于吐出了這幾個字,這幾乎是咬牙切齒說出來的。
當無路可退之時,他最終還是選擇了最有利自己的路。
這是一個精致的利已主義者,什麼忠誠,都是狗屁。
以前不過是背叛的籌碼不夠而已。
當現在退無可退時,他便終究還是降了。
土國寶起身,跪向王闖子。
曹虎和楊國海二將,心有猶豫,最後也還是咬著牙起身,一起跟著跪下,他們跟土國寶不是簡單的上下級關系,而是多年親信伙伴,利益一體。
王闖子只是淡定的看著。
良久,他才轉頭望向旁邊的師爺。
「副憲?」
都監軍是沈文忠的兼職,他本官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他原來還是御前會議的成員,是天子親信,論起權力,甚至還在這提督王相之上。
土國寶三人都有些驚訝的望著那個文士。
「給幾位介紹下,這位是我大明右副都御史、御營都監軍兼監軍御營右廂的沈副憲。」
「沈文忠。」沈文忠起身拱手。
土國寶趕緊道,「請恕末將有眼無珠,有眼不識泰山。」
重新見禮,土國寶這個時候也是豁出去了,表示自己願意反正,為了證明自己的誠意,他還主動提出,願意為內應,開城引明軍入城,一起殲滅蘇州滿城的一千八韃子。
王相沒吭聲,沈文忠也只是微笑著。
土國寶咬牙,「末將可以找機會,把康喀喇等韃將都誘來我處軍議,然後將其拿下斬殺,然後突襲滿城,將其盡殲,再將蘇州城交給侯爺和副憲大人。」
沈文忠終于說話了。
「不急。」
土國寶問,「副憲大人是要等松杭兵馬來了之後再動手?」
「此事稍後再聊。」
沈文忠拉著土國寶起來,給他倒茶,然後跟他談起蘇州城中現在的情況,具體到糧草儲備,甲冑數量,銃炮數量,火藥數量,城中居民數量,百姓手中的糧食存量等等。
又問他那五千撫標、五千水營的具體情況,從人員到裝備,從訓練到部署,又問起滿城的防備情況,一千韃子兵的戰斗力等等。
事無巨細。
土國寶也只得耐著性子回答。
沈文忠一條條都記錄下來。
半天後,土國寶覺得自己就跟個被月兌光的小娘們一樣,站在七八條壯漢中間,覺得沒有了半點安全感。
沈文忠很滿意的合上本子。
「土大人所說的,跟我所掌握到的情況基本上一致,差別不大。」
這話讓土國寶不由的感覺菊花一緊。
接下來沈文忠跟土國寶談起正事,交待他暫時不急著打起反正旗號。
什麼時候動手,怎麼動手,都要由這邊決定。
當然,也不是讓他們什麼都不要做。
沈文忠交待了幾件事,是得馬上去做的。
第一就是交人質,把一些蘇州軍官的子佷或家眷悄悄送到明營這邊來,當然公開的理由是給予保護,或要重用忠義之子弟。
其二是要蘇州這邊悄悄的放一些明軍入城,偽裝成綠營,駐防在蘇州的城門等一些要害之處。
接下來還有一些要求。
總的就是要暫時維持現在這種局面,不要打草驚蛇。
土國寶咬牙答應,表示沒問題。
趁著晚上夜色掩護,一次放個一二百的明軍入城,完全沒問題,絕對可以瞞住韃子,今天一二百,明天一二百的,放個幾千人進來到時都是可以的。
韃子現在主要是守內城,對外城也只是派些人監督,只要衣袍一換,他們哪認的出來。
這是要把那一千八韃子當豬養啊。
不是不殺,是時候未到。
至于什麼時候殺豬,土國寶估計是等松江、杭州的那五千韃子兵出城,或是到了半路時這邊就該收網動手了。
議事完畢。
土國寶如霜打的茄子一樣發蔫,最後告辭離開,一路上也是心事重重。
曹虎和楊國海也都差不多。
騎馬緩行在茫茫雪地,都有一種孤零零的無力感。
天地茫茫,前途也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