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冬日里下了好大一場雪,淹沒了千家萬戶,城中內外卻是千差萬別,朱門弄琴賞雪,酒香琴聲,歌姬舞女,裙帶飄過,將風雪都能舞弄成新年。
鏤花朱窗之外,天青色的屋瓦已然被大雪覆蓋成一片茫茫,玉瓦之下懸掛冰凌,冷冽的風一如刀割般穿過巷弄回廊,不僅穿過金鋪玉戶的雕梁畫棟,也穿過凋敝貧瘠的深宅舊院。
風雪在天地之間久久環繞,好似完全不能散去一般,茫茫空中,千萬里不見鳥影,偶爾會有一段不知何處飄來的荼蘼琴聲,也被疏冷的風雪撩撥得落寞,轉而消散無聲。
當時天劍門掌門正在山下游歷,當他緩緩推開了朱紅色的府門,明黃色燭火照得通明的府邸里,達官貴人們依舊在推杯換盞,菜肴還未上齊,酒也未過三巡,他卻自顧自地走了出來,看著那場還未落盡的大雪,漫天都是索然翻飛的蒼白。
他撐著一柄干淨的紙傘,身形有些落寞的寫意,緩步走出了門。
年年歲歲,新雪的融落淺淺的鋪上那段不知冷暖的漫長修行歲月,年復一年,仿佛時光的流逝都只是單調的重復。
就像這場大雪一樣,席卷之後人間便只剩下一種顏色。
身旁年輕的道童看著他撐傘隱沒的背影,也是不禁好奇的問道︰「師父,外面風雪這麼大,您是去做什麼呀?」
旁人低聲解釋道︰「你師父向來不喜歡熱鬧,他想出去走走。」
年輕的道童哦了一聲,又回過頭來,轉而去看著周圍所有的事物,因為別人告訴他了,今日他拜了師父,就要去山上修行了,這些東西怕是日後就見不到了……
天花板上懸掛的絢麗華燈,那些垂下的彩絛微微擺動,舞女腰間的細瓷鈴鐺伶仃作響,穿過這一方明亮的亭廊,一直淡去在珠簾外的雪中。
「等以後去了天劍門,我還能經常回家嗎?」身穿道童衣服的孩子抓你按一想,帶著稚氣口氣突然開口問道。
「當然可以。」
那個中年婦人寵溺地模了模少年的腦袋,過了片刻,神色卻是轉而有些哀傷起來,不禁悠悠嘆息道︰「若是你日後成了仙人,還會像這樣念著家里嗎?」
「當然啊。家里這麼好。哪里都不如家里。」孩子想也不想說道。
孩子看著外面院子里的積雪,如果不是今天府里來了一幫仙風道骨的客人,他現在就正在和丫鬟們堆雪人玩呢。
等自己行了拜師禮,就要正式成為那個人的徒弟了。然後就要去山上了。他很舍不得。但是父親卻好像很高興。
中年婦人揉了揉孩子的腦袋,將他往懷里摟了一摟。戀戀不舍。
風雪飄搖,寒風刺骨,天劍門掌門孤身一人,默然行走在霜雪之中。
人間終究不比山上寧靜,即使雪再大,也掩蓋不了一座老城的滿目瘡痍。
忽然他好似察覺到了什麼一般,撐著傘停下了腳步。
一個七八歲來歲大小的男孩被從府邸推出來,門府轟然合上,那個男孩一邊用凍得通紅的手用力錘著門,一邊抬起袖子擦拭著滾滾而下的淚珠。
男孩敲了很久的門,像是精疲力竭了,他跪坐在門外的雪地里,眼眶通紅。
終究不過是個孩童,又是一個凡人,一件單薄的布衣如何能籠得住霜雪,男孩艱難地從雪里站了起來,向著一條巷子緩緩走去。
雪很深了,所以他走的每一步都很慢。
天劍門掌門見到如此景象,也不禁嘆了一口氣,人間百態,終于比不上山上清修,心無旁騖,心中唯一執念,就是證道長生。
他終究還是沒有因為一個可憐的孩童停下腳步,他已經是化外之人,這等淡泊心性,還是經歷了多年修煉,已是心如止水了,接著他向著另一條街道緩緩走去。
尋常人家的裊裊炊煙,柱著拐杖滿頭銀發的老嫗,穿著新衣裳放爆竹捂著耳朵的孩子,排隊領稀薄救濟粥的乞丐,寺廟里傳來的念經聲,每年這個時候,求香拜佛的人總是很多。還有失意不得志的讀書人散落在雪地里的文稿,。
這時,寺里的鐘聲敲響了,人群一擁而入。仿佛對于新年所有的寄托和願景,都升騰在神佛面前青色的煙火間。
煙火裊裊,鐘聲不絕。
傘面上覆上了一層細細的雪。
天劍門掌門有些驀然,看著這個久違的人間,悵然不知所想。
他一步步地遠走在巷子之間,兜兜轉轉,腳印與路人相疊,再也難以辨認。
夜漸漸落下,茫茫白雪鋪成一片銀亮,有的則被貴門華燈照得富麗堂皇。
在某個拐角處,他又看到了那個男孩,那個蜷縮在一個陰暗的角落里,稻草鋪在她的身上,哭過的眼楮紅腫無光。
每天冬天城里都會死去很多人,這樣的景象,習以為常便成了平常。
「這麼晚了你不回家嗎?」
小男孩看著這個突然走到面前撐著傘的青年人,眼里氤氳淚水,沒有說話。
天劍門掌門看到她凍得蒼白的嘴唇和被冰霜覆蓋的睫羽,輕輕嘆息。
他蹲子,拍了拍男孩的腦袋。仙人撫頂。
男孩忽然覺得不冷了,他看著這個仙風道骨的青年人,怯弱地縮了縮身子,雖然不知道這位面相年輕卻目光滄桑的人做了什麼,但是他還是小聲地說了句謝謝。
天劍門掌門又問︰「你沒有地方去了嗎?」
小男孩咬著嘴唇,低下頭,他本來玉女敕的臉蛋被模了許多髒兮兮的炭黑,一身破舊的衣服甚至不能將他包裹住,手臂上深一塊淺一塊的淤青。
「我爹死了。︰」小男孩開口說話了。
小男孩斷斷續續道︰「我娘讓我去給李家干活,要我乖乖听話,如果被趕出來就不要回家了。我在李家做了三個月了,本來好好的。可是他們小姐忽然說我偷東西,打了我一頓,然後把我趕出來了。」
天劍門掌門看著小男孩微微顫抖的肩膀,早已通明的心境中竟有一點苦澀,他沒有問小男孩是不是真的偷東西了,這毫無意義。
他只是輕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小男孩閉著嘴低著頭,不肯出聲。
「你沒有名字嗎?」小男孩過了許久,才說道︰」我娘說……我娘說我是……糧……糧溫生。希望我能……我能有糧食吃,穿的……穿的暖和,死……死不了。」
「糧溫生?」天劍門的掌門輕輕呢喃了一下他的名字,忽然笑了,他恍然大悟般點了點頭,說道︰「嗯,原來姓梁啊。」
小男孩有些疑惑的抬頭,看著眼前這位先生,卻是一臉茫然。
無論他之前姓什麼。從此他便姓梁了。
天劍門掌門笑了幾聲,他對著小男孩伸出了一只手。他很年輕,可那只手卻出奇地寬厚,結著重重的繭,交錯著深沉的掌紋。
小男孩沒有動彈。
「隨我回家吧。」天劍門掌門開口說道。
「不行。」小男孩搖了搖頭︰
天劍門掌門忽然很想問一句︰你知道我是誰嗎?但是一想,又覺得太失身份了,理了理思緒。
「你不想過衣食無憂,三餐溫飽的生活嗎?若是你天賦資質足夠,還能去求一遭凡人一生也難以企及的道,而且山上也沒有欺壓奴僕的主子,你只需要當做是自己家就好,想要什麼就取什麼,也沒有人會問你是不是偷了東西。」
小男孩抬起頭,那雙灰暗的眼楮又泛起了光,他似乎動搖了。但是沉默了許久,小男孩還是搖了搖頭。
這是天劍門掌門這輩子最大的一次踫壁。掌門人的親傳弟子,任你家中富可敵國亦或是高官厚祿,都把成為自己門下弟子作為榮幸,而這個幾乎要凍死的小男孩卻一而再地拒絕了自己。
「為什麼?」天劍門掌門自嘲地笑了笑,他還是忍不住問道。
「李家這個月的工錢還沒給我……家里已經快吃不上飯了。」小男孩哭著說道。
「你跟我走,你包括你的家人,都不會愁吃不上飯了。」天劍門掌門安慰道︰
「騙人。」小男孩目光閃躲。
「我為什麼要騙你一個孩童?」天劍門掌門笑道。
「我娘說,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有人平白無故對自己好的。」小男孩說道︰
「那你是要凍死在這個風雪之夜里,還是選擇和我去山上?」天劍門掌門伸出的手依舊沒有縮回去,他想了想,誠懇說道。
小男孩眨了眨眼楮,茅草很冷,衣服很冷。
他忍不住顫顫巍巍地伸出了手,搭上了他的手。
天劍門掌門牽著小男孩的手走在雪夜里,已經餓了許久的小男孩忽然腿一軟,跪倒在了雪地里。天劍門掌門看著雙膝沒入雪地中,正掙扎著竭力出來的小男孩,忽然心頭一動,一板一眼地說道︰「樣算是行了拜師禮了。你以後就正式是我徒弟了,你若是天資聰穎,我將會
小男孩又是一臉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