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經沙場于禁渾然沒有注意到這次聯合作戰跟之前稍稍有些不同。
如果是二十年前或者十年前的于禁可能會稍稍注意一下,但這麼多年過去,于禁感覺天下能戰勝自己的也就那麼幾個,老老實實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就差不多了。
這幾天他已經模清了霍峻的行進路線,也琢磨出了一套對付霍峻的戰法。
他只點齊自己身邊親信一千多人,趁夜偷偷出城,然後突襲霍峻的幾處根據地, 霍峻治下的那些百姓沒有防範,立刻被于禁殺得血流成河。
之後于禁只讓三百多人大張旗鼓回城,自己帶著剩下的七百人偽裝成被害的百姓埋伏,等霍峻聞訊來查探消息的時候四下殺出,立刻給霍峻以重創。
他也終于第一次看清了那個少年盜匪的面容——
年輕的霍峻一臉不甘和肅殺,比三十歲的于禁更加熱血堅定,那張臉上寫滿了願意為天下人獻出自己一切的崇高理想,讓五十多歲的于禁看得連連搖頭。
年輕人總是覺得自己什麼都能做到, 他們的轉變來自于幾次重大的打擊。
于禁沉著調兵,毫不畏懼地跟霍峻以命換命。
他知道自己手下的士卒可以隨時補充,霍峻縱橫宛城,靠的就是自己手下的數百元從,這些人死一個就少一個,之後威脅會越來越小。
上頭的霍峻果然中計,他手下的士卒素質雖然猶在于禁之上,可抵死搏殺一陣還是付出了不小的傷亡。
無奈之下,他只能命令丟棄同伴的尸體上船撤退,于禁緊緊追趕,沿著宛城四周搜索,並且頒布格殺令,誰敢收容霍峻手下士卒,一概斬殺。
見于禁的前鋒取得了不錯的成效,之前被霍峻嚇破膽的當地豪族也紛紛響應,他們組成還鄉團攻入霍峻治下,將之前從霍峻手上分的田畝的百姓盡數捆起來,或點天燈, 或用鍘刀腰斬,淯水邊到處是一片血紅。
「常軍師以為如何啊?」于禁把常雕拖過來,笑吟吟地看著眼前慘烈的場面。
常雕也是久經沙場,自信什麼尸山血海都嚇不倒自己。
可他親眼看見那些豪族將分的田地的百姓用生銹的鍘刀一點點切做兩半,胃里還是忍不住一陣翻江倒海。
「這,將軍,咱,咱們……咱們是……咱們是官軍啊。」常雕弱弱地道。
他當年跟隨曹仁的時候也經常搶掠,但搶掠的目的是發財,再說當時搶的那些地盤還不是己方治下。
這可是宛城啊。
這是荊州的北大門,是中原的門戶,多年前就已經是曹操治下,這……
他親眼看著一個老嫗全家被綁到水邊,那個白發蒼蒼的老嫗苦求饒過她最小的孫兒,可她的哭訴並沒有換來同情,一個滿身綾羅的粗豪漢子哈哈大笑,將她一腳踢翻,當著她的面將她還不懂事的孫子一刀斬首,順帶將那人頭踢進了淯水之中。
「這就是從賊的下場。」那人興高采烈地說著, 在震天哭聲中輕輕擦拭著臉上的血水,「這些土地都是我們祖祖輩輩辛辛苦苦傳下來的, 你們這些賤民從賊就把我們的土地分了?嘿,這就是你們的下場。」
于禁抱臂冷笑,雖然瞧不起這些人的胡作非為,可卻絲毫沒有阻止的念頭。
這些人不過是一群平民,總不至于為了他們得罪這些豪族,能用他們的人頭和財產將這些豪族跟自己緊緊連接在一起,何樂不為?
之前從沒有遭到挫折的霍峻果然遭受了重創,這位年輕的勇士應對不足,很快兵敗如山倒,在于禁的拉扯踫撞下幾乎陷入了絕境之中。
好在,于禁缺少水軍。
霍峻憑借淯水上最後的軍隊勉強跟于禁對抗,稍稍轉移了一些百姓,但這次落敗的屠殺一定會大大影響他軍中士氣。
于禁審時度勢,決定進一步給霍峻制造壓力,爭取盡可能徹底消滅這支亂軍。
施展全力之後的我哪是這些亂軍可以阻擋,什麼兩路對進,丞相也太小看我了。
我一只手就能剿滅這些亂賊,就像喝湯一樣容易。
‧
霍峻呆呆地看著面前的淯水,心中的悲憤和痛楚糾纏在一起,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不錯,他依舊佔據了水道,隨時可以全身而退,可此戰他們面對于禁的主力幾乎沒有還手之力,這殘酷的現實讓霍峻頗為沮喪。
他恨責怪自己。
之前一直太順利,百姓的擁護、于禁的隱忍讓他忽略了戰斗的殘酷,在于禁突然襲擊時他誤以為自己已經有了跟于禁一戰的能力。
跟于禁一輪血戰,他雖然給敵人造成了不小的創傷,但己方的精銳也遭到了巨大的損失,自己的元從損傷過半,辛苦培養出來的有志軍士更是遭到了毀滅打擊。
想到那些竭力擁護自己的民眾慘遭殺戮,一貫堅強的霍峻忍不住發出一聲聲痛苦的嗚咽。
他手下的士卒也各個垂頭喪氣,一時不知道前途在何方。
按理說,他們遭到了這樣的打擊,應該立刻給攻打他們的敵人十倍、百倍的殺傷,這才能大大震撼強敵,保持己方在此地的威懾。
但于禁手下的士卒獲勝之後立刻抱成一團,在當地豪族的支持下沿著淯水仔細搜索,打擊霍峻的根據地,而霍峻手下遭受重創後士氣低落,很難如之前一樣繼續打擊敵人的後隊。
現在霍峻已經亂了方寸,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如果……如果沒有我,諸公不會遭到這樣的災禍。」
「都走吧,我來殿後,其他人,其他人坐船先離開這里。
輸了就是輸了,不要再損傷額外的人命了。」
他揮揮手,已經下定決心扛下所有罪過,承認這次失敗。
可這次他一聲令下,從前對他言听計從的那些軍士居然沒有一個離開。
霍峻驚詫地抬起頭,只見火把的微光中,這些樸實的南陽漢子居然滿臉堅定。
一連串的打擊幾乎打碎了霍峻的自信,卻給這些漢子的心中種下了一團熊熊烈火。
「將軍,你沒錯。」一個頗有幾分儒生氣的漢子月兌下自己的外衣,取過火把,用火光照亮自己一身密密麻麻的傷痕。
「自去歲曹賊南下,我們南陽百姓不知有多少被征為奴婢豬狗,被迫離開家鄉,去汝南、去潁川給人當僕從。」
「這遷移之路上,我等受盡了折磨,押運我們的賊兵揮動鞭子像抽打牲畜一樣折磨我們,光是從新野到宛城的一路就損失慘重,不知有多少婦孺老弱死在遷移之中。」
「當時我們已經被曹軍嚇破了膽,誰也不敢反抗。
還以為卑躬屈膝,永遠妥協,甘心做他們的奴婢就能換來一昔安寧。
可我們的忍讓讓他們更加猖獗,我們失去了土地,失去了尊嚴,只能繼續苟且求生,一代代人為他們種田、服役,不知死在何處。
只有將軍來,終于讓我們看到了一點點的希望。
將軍且看,便是經歷了這場戰斗,我身上的傷痕也遠不如給他們做奴婢時!
起碼有人帶著我們拼死反抗,便是輸了,他日也無怨無悔。
若是就此跪下了,等曹賊一統南北,我們的後人豈不是永遠活在賊人的棍棒皮鞭之下!」
那人的聲音慷慨有力,周圍的南陽軍士被他的意志感染,也紛紛下拜。
盡管他們拜在地上,卻宛如一片黑暗中沉默的群山,莫名給了霍峻一絲難得的力量。
奮戰到底。
這句話說起來容易,可真的要面對這麼多的鮮血和死亡,真的要在極其殘酷的地方堅持下來卻真的是一件非常考驗意志的事情。
「大家,還願意相信我嗎?」
「當然!」那個漢子毫不猶豫地道,「將軍,我州泰出身低微,可也有父母在堂,也有祖宗在天。
身在亂世,既然不得苟且,為何不拼死一搏,起碼化身黃土,魂歸天界時也能跟祖宗說一句我們盡力了。」
霍峻怔怔地看著眼前眾人,眼中的清淚不住地流下來,本來已經方寸大亂的心中突然恢復了幾分清明。
「好。好!」
「諸公信我,我霍峻也是七尺男兒,為何就不敢一搏!
這些賊人敢屠殺我等父老鄉親,此仇……一定要報!便是拼死,也要報仇!」
「對,報仇!」
「報仇,報仇!」
一開始只是一兩人的呼喚,可很快,報仇的聲音響徹淯水的長夜。
之前已經被打的幾乎士氣崩盤的霍峻軍眾將在仇恨中一點點恢復生機,他們決心跟敵人戰斗到底。
可越是仇恨加深,霍峻越是格外清醒。
他相信現在自己絕不能有絲毫的閃失,最後的兵力一定要投在有用的地方,絕不能讓兄弟們的熱血白白揮灑。
他本以為這是一個漫長而艱苦的過程,可沒想到他們剛剛重新整裝,立刻就有人來給自己傳遞消息。
傳遞消息的是之前跟他們曾經有過齟齬的豪族,見霍峻等人重新整裝,生怕遭到清算,主動告訴霍峻于禁等人的動向,幫助霍峻擺月兌于禁的追蹤。
這說起來並沒什麼奇怪,可霍峻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
那人為何知道的如此詳細……
這麼多情報擺在他面前,霍峻一時不敢相信。
得抓緊做出決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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