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刮骨一般的寒風吹來了濃厚的血腥味兒。
從關中風塵僕僕趕來的關平騎在高頭駿馬上,在五百多手下士兵的護送下終于來到了這座大漢的臨時都城。
當年天子走投無路,被迫拋棄長安雒陽,來到這座之前名不見經傳的小城,當時的漢天子本以為自己從李郭二人手上逃出來就是逃出升天,可萬萬沒想到自己掉入了一個更大、更深、更著名的大漩渦之中。
關平的父親曾經多次來到此地,但一五年時關平與關羽多次失散, 此生還真的是第一次踏足這座大漢現在的核心之地。
在來的路上,關平還以為許都多年不曾蒙受戰火應該是一塊安樂祥和的土地。
可來到這里之後他才驚奇的發現,這座大漢的臨時都城城牆低矮,護城河早已干涸,就算是白日也沒有太多來來往往的商戶。
過往的百姓都低著頭匆匆趕路,完全沒有江陵襄陽的繁華景象,比飽受戰火的長安都有所不及。
與其說這里是都城,還不如說這里是曹軍苦心經營的軍鎮,整座城市中從被囚禁的天子到周圍的百姓都在為曹軍龐大的戰爭機器服務。
城外和城中都有大片的農田, 為數不多的手工業也是一間間的兵器作坊,曹操很好的規劃了這里的每一寸土地,讓所有人都忙碌起來為爭奪天下的大戰耗盡自己的每一滴汗水。
他遠遠的就聞見了空氣中濃濃的血腥味,進城後他牽馬步行,隨意拉住一個過往的軍士,詢問他城中出什麼事了。
守城的軍士見關平衣著氣度不凡,趕緊行禮說道︰
「魏王今日惱了,一連殺了數百人。」
「殺人?」
「是啊,之前伙同耿紀韋晃為亂的人,還有馬騰一家,韓遂的兒子,哦對了還有楊修!」
「楊修?!」關平吃了一驚,「為何殺楊修?」
他早早就听常雕說,楊修一直在搬弄是非試圖針對關平, 他更是壓制常雕接管的校事,風頭可謂一時無兩。
那個士兵耐心的給關平解釋了一下之前楊修多次送上假消息, 後來更意圖行刺曹仁之事, 關平沉默的點點頭, 將目光投向了遠方。
曹操好狠辣的手段,簡直有點癲狂了。
官道上,楊修的家人哭聲震天,痛失愛子的楊彪已經哭地數次昏厥過去,行刑的劊子手或是躲得遠遠的,或是跪在楊彪面前連連叩首道歉,陪著這位名震天下的大儒一起失聲痛哭。
楊彪的夫人袁氏試圖帶走愛子的首級,可劊子手說魏王要看,他們也只能提著楊修的頭發將那顆血淋淋的人頭放進錦盒之中,一邊向楊修的家人賠罪,一邊忙不迭的快速逃走。
就算魏王看過了,也不會很快就把楊修的人頭還回來,曹操心中惱怒之極,他要將楊修懸首示眾,狠狠踐踏楊彪的尊嚴,在他臉上踏一萬只腳。
鐘繇等人各個如喪考妣一般面色失落痛苦不堪,他們陪著楊彪夫妻立著帶著濃厚血腥味的寒風里,看著那些沒有人收殮的尸首有些發呆。
關平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很快認出了那些人的身份。
他能感覺到, 這些身首分離,像垃圾一樣被扔在地上,眾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尸體中有馬騰。
這位名動天下,曾經給大漢帶來巨大災難的梟雄就這樣屈辱的死了,被斬首棄市,如果曹操不是氣暈了應該會用更殘忍的手段腰斬來伺候他們。
這代表著曹操已經根本不把馬超放在眼中,有雲山和常雕坐鎮西北,馬超在曹操的眼中已經如糞土灰塵一般微不足道,生命的最後時刻,他要狠狠的發泄心中壓抑已久的暴虐。
就在他駐足觀望這些尸體的時候,已經有人將他的身份匯報給了鐘繇,鐘繇吃了一驚,正想迎上去跟雲山說些什麼,楊彪的夫人袁氏已經騰地一聲站起身來。
這位出身豪門大戶,一貫優雅安靜的女人披頭散發面色慘白,赤紅的眼中早就沒有了平日的溫涼從容,她歇斯底里一般撲向雲山,周圍的士兵完全不敢阻攔這位貴女子,居然一一散開,任由她沖到了雲山的身前。
「雲山狗賊,還我兒命來!」
天幕陰暗,楊彪夫人淒厲的怪叫宛如厲鬼的咆哮,楊彪呆了呆,這才快步上前,從後面一把抱住夫人。
「你瘋了!你瘋了!這是做什麼!」
「你才瘋了!你才瘋了!」剛剛失去兒子的母親陷入癲狂之中,她狠狠睜開丈夫的手臂,一邊嚎啕大哭,一邊指著雲山痛罵:
「篡漢之賊,不得好死!篡漢之賊不得好死!」
如果沒有雲山的奮戰,馬超現在佔據整個關中,曹操惶惶不可終日,哪敢在這個節骨眼上對楊家下手?
可就是因為雲山……
他幫曹操掃除後顧之憂,讓楊修的計劃完全落空,曹操志得意滿,能憑借收復雍州的功勞登上魏王之位,還敢趁機下手斬殺楊修逼死荀彧,這一掌掌狠狠打在了朝中眾清流的臉上。
袁夫人全然不顧往日的體面,哭嚎著要雲山償命,楊彪費了好大的力氣終于將她抱走,這位漢室老臣的臉上也掛滿淚花。
「雲將軍,楊彪失禮了。」
他清雅的臉上滿是頹唐和肅穆之色,他認真的看著雲山的臉,緩緩的道:
「就是將軍為大漢收回雍州嗎?」
他有些期待的看著雲山,希望能得到肯定的回答。
「不錯。」雲山平靜的欠身行禮,「雲山是漢臣,以前是以後也永遠是。」
楊彪的臉上露出一絲驚訝之色,他萬萬沒想到雲山居然會在自己面前給出如此篤定的答案。
「原來如此,是老夫失禮了。」
看著楊彪凹陷的眼眶,關平稍稍壓低聲音,輕聲道︰
「楊公高義,雲山素有耳聞,以後還請楊公多多照拂了!」
楊彪呆了呆,隨即面露喜色,可很快又有些患得患失的憂慮。
他現在除了名聲已經一無所有,連自己的兒子都保不住,就算雲山還有那麼幾分忠誠,可他楊彪又能做些什麼呢?
曹仁和夏侯淵聯袂迎接雲山,今天城中的氣氛頗為肅殺,可雲山的到來終于讓暴虐的曹操臉上多了幾分喜色,沒有繼續殘忍的屠殺,這讓曹氏眾將都忍不住松了口氣。
他們也擔心屠殺繼續下去會引來慘烈的後果,趕緊迎接雲山去拜見曹操。
「坦之你終于來了!」
曹仁笑呵呵的拉著雲山的手,將他介紹給夏侯淵,滿口子稱贊雲山之前在自己麾下奮力作戰,連連戰勝關羽父子的故事。
夏侯淵也是頗為欣喜,感謝雲山救出自己的兒子夏侯霸。
曹仁越看雲山越覺得有些眼熟,可這些日子,年輕的關平已經蓄起了淺淺的胡須,曹仁更是無法想起他的身份,也只能干脆將這個念頭甩在一邊,拉著關平的手感慨的說:
「還好有坦之來了要不然今日……今日之事不好收場啊。快,隨我去見魏王!」
關平點點頭︰「可要梳洗一番?末將千里遠來,只怕魏王看見不喜。」
「用不著。魏王也是行伍之人,見了坦之歡喜還來不及,怎麼會怪罪?」曹仁嘆了口氣臉上又露出一絲痛苦之色,「跟我走吧,魏王只怕撐不了多久。」。
曹操這些日子大喜大悲,有很長時間,他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喜怒。
遺言已經交代,繼承人……也已經換不了了。
他現在唯一等的就是雲山上門,在听說雲山到來之後,他大喜過望,卻忍不住再次吐出一口鮮血。
這次就算服了丹藥他也再難起身,只能叫人將自己扶到榻上,蓋上一層錦被,疲憊卻期待的看著門口,等待著這位自己一手提拔卻從沒有見過的少年將軍來到自己面前,可就是這一等,丹藥的藥勁兒上來,他明顯已經開始有些神志渙散,。
「子脩,以後你要好好用坦之,要好好照顧好你的弟弟。子桓子建子文都是性急之人,你這個做大哥的,要……要忍讓他們一些……」
曹操喃喃的說著,目光已經開始有些渙散。服侍在他身邊的曹丕心中愈發不是滋味,也只能默默點了點頭。
曹操看著曹丕,臉上露出了從未有過的慈祥之色︰「子脩,為父此生從來沒有做過什麼壞事,只恨當日拋下了你……以後,你……你要善待你的兄弟。
惡來,你也來了啊……」
他艱難的說著神色又恢復了幾分清明,看著眼前人分明是曹丕和夏侯惇,臉上難免又露出幾分失望之色。
「孟德啊……」
人死後再也難以控制自己的身體,難免會屎尿俱下,絕不體面。
夏侯惇不忍看著曹操如此模樣,可曹操下定決心,還是要見雲山一面。
就這麼等了不知許久,外面終于傳來焦急的腳步聲,曹魏國相鐘繇親自叫門,高聲道:
「丞相,雲將軍求見!」
「快!讓坦之進來!」
曹操大喜過望,竟霍地一下站了起來,像個沒事人一樣給自己披好衣服,夏侯惇和曹丕知道這是曹操最後的回光返照,又頗為悲傷的垂下腦袋,忍不住哭出聲來。
關平垂著頭緩緩進屋,費勁兒的行禮稱拜,曹操歡喜地迎上去,拉著關平的手喃喃地道︰
「坦之讓孤看看你的模樣!」
關平緩緩抬起頭,卻見曹操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住了。
「雲……」
這位梟雄的身體大幅度的晃蕩晃蕩,關平清清楚楚的听見他從牙縫中擠出一絲驚喜的聲音。
「雲長,你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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