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三章 四分(上)

一行人進了城,徑往李霆的府邸去。

兄弟倆父母早亡,但一直沒有分家,始終是住在一起的。所以,李霆尚未娶親而李雲先自找了個如花似玉的娘子,仿佛有些于理不合。

李霆對此不太介意,可花大娘心底里總是惴惴不安。

好在李霆這兩天也要成親了。

就在李雲和李霆言語的時候,不斷有賀客提前上門拜望。那都是些粗魯武夫,說得出什麼善頌善禱的好話?一個個都開些亂七八糟玩笑。

李霆脾氣不好,往日里若被人嘲弄,立即拿大棒子打過去,這會兒倒是滿臉紅光,只哈哈大笑。

李雲和兄長閑聊一陣,才曉得定海軍的將士們,這陣子娶親的不少。

那些飽經風霜的老卒本來一無所有,一個個流離他鄉,除了手上的刀子以外,衣不遮體食不飽月復;但這會兒有了落腳的地方,有了田地,什麼農具、耕牛、也都優先配給,還個個都庇蔭著民戶,起碼是個保長、鄰長的身份。

這情形放在從山東各地聚集來的流民眼里,就挺讓人羨慕。

前些日子靖安民手頭騰挪出了一批民伕,天寒地凍的時候,不合遠行,索性讓他們回歸本屬,替有功的將士們營建宅院。

民伕們替本地的軍戶勞作,彼此便很快熟悉。

早前第一批蔭戶分配下去的時候,郭寧便三令五申不得欺辱百姓,其間有幾名士卒行徑格外惡劣的,被砍了腦袋。故而軍民之間極少沖突。

而定海軍的將士戰勝之後,幾乎人人手里都有些賞賜下來的錢物。這時候有錢也沒處花,所以分了不少給幫忙修建宅院的民伕,出手普遍都闊氣。

這一來,許多有適齡女兒的百姓都動了心,而那些孤身來到山東的將士們也順水推舟,樂意成個家。

有人對郭寧說,將士們一個個的成家,恐怕經過了溫柔鄉,習慣了老婆孩子熱炕,便有了牽掛,再難如當年那般決死作戰。郭寧對這個想法嗤之以鼻。

郭寧自己是從最底層掙扎上來的武人,深知這個年代里,絕大多數人並沒有多麼激烈的國族概念。就算郭寧自家開設了軍校,要把這個問題講述明白,也得循序漸進。

所以,「家國」的好處就在這里,保家即是保國,保家即是保一切。郭寧在山東給了將士們一個家,那麼,許多事情,將士們暫時沒有細想,也沒關系。誰想來破壞我們的美好生活,打就是了。

有了牽絆的將士,才知道為何而戰,由此生出的斗志,只會比狼狽逃亡求活時更強。

因為郭寧的態度,將士們結親成婚的人數更多了。按照軍府統計的數據,只年前這一旬里,掖縣城里軍民結親的就有二十多家,周邊各縣各鎮上還要更多。

當然,一股風氣起來,必定也會有些負面影響。比如本來帶著家室的軍官和將士,頗有被攛掇著納妾的,有幾名軍官之間,還鬧出了爭風吃醋的事。

好在定海軍的整體風氣不錯,小小瑕疵,無礙大局。

這些日子里,當地又是院本雜劇,又是星宿之說的流行,將士們未必都信,但至少都知道,節帥的志向遠不在登、萊、寧海的一畝三分地。接下去,己方的軍政集團還要再攀登,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更不消說,節帥的自奉如此簡樸,為了激勵將士們做到這種程度……

這幾日里,節帥也是要成婚的。可他連娶親,都低調得不像樣子。听說此前他還鄭重提出,想把自己的婚禮和有功將士們並作一處,為此更特地杜撰了一個名目,喚作「集體婚禮」!

節帥的意思是明白的,他打算親自做個鮮明榜樣出來,將校們稍稍動一動腦子,在這方面便不敢亂來。

可就算為了軍心士氣著想,何必做到這程度?這想法未免驚世駭俗了點。何況婚禮太過隨意了,更有礙觀瞻,令得外人小覷了定海軍的威勢。

當下群下苦勸,郭寧這才悻悻地放棄了這想法。

「你說是吧?」李霆說到這里,連連搖頭︰「郭六郎什麼都好,就是有些小門小戶的作派改不了。這回要不是我們攔住,嘿,整個定海軍都要被人當作笑柄啦!」

李雲在直沽寨執掌權柄數月,性子經過磨練,成熟了很多。他並不出只言片語附和兄長,而是隨口把話題岔到了別處,又幫著應付了幾樁雜事。

片刻後從,他去往節帥府,花大娘也跟著一起。

李雲許久不見郭寧,有中都方面的不少情報須得當面交待,而花大娘在直沽寨的時候,和呂函處得不錯,正好藉這機會,續一續手帕交。

郭寧的節帥府,外頭規模宏大,正廳和議事廳都能供數十上百人會商,但這陣子天氣實在寒冷,靠海的地方,風又厲害。正廳和議事廳太大,門窗也太多了,冷風總把窗紙吹破,順著窗欞間的的縫隙灌入,就像是一條條冰寒的小蛇鑽進來,點起兩三個火盆也不管用。

所以郭寧干脆讓幕僚們各回各屋,他自己退回自家起居的屋子。

李雲跟著引路的傔從到了後院,只見房舍不多,擺設簡樸。

有個練武場,排布著十八般兵器;另有個馬廄,養著幾匹壯健大馬。除此之外,顯眼的只有廊道上掛的一排紅燈籠,想是為了婚禮做準備,有少年傔從手里拎著好幾個燈籠,不緊不慢地往橫梁上掛第二排,偶爾喜氣洋洋地彼此言語,笑幾下。

這陣子在直沽寨里,李雲所接觸的那些官宦人家的商業代理人,其實無非家奴身份,就能大院深宅,富麗堂皇,珠光寶氣,驟然見到這般模樣,幾疑來錯了地方。

兩重院子,郭寧在前一重,呂函住在後一重。

花大娘專門帶了個包裹,是給呂函的禮物,便有婢女帶著花大娘往後頭去了。而李雲站在前一重的院中報名。有數名侍衛在這里值守,李雲只認得倪一,還有幾個生人,應該是新進抽調上來的。倪一向李雲笑了笑,往屋里通傳。

隨即郭寧揚聲喊道︰「外頭冷,趕緊進屋來!」

李雲推門進去,看見郭寧披著皮袍,盤膝坐在床上,一本本地批閱文書,時不時皺眉想想,揪一揪自家的短髭。

見了李雲進來,郭寧抬眼凝視片刻,頷首笑道︰「數月不見,愈發沉穩了,不似你那兄長,總是上躥下跳不停。」

郭寧和李霆兩人,互相在戰場上救過命的,兩人彼此扯幾句,可用不著大驚小怪。

李雲只微笑躬身。

郭寧又問︰「船隊北去,可有妨礙麼?沒有引起外人關注吧?」

「節帥放心。中都那邊,只道我們仍在接應直沽寨的商賈們,那是早有安排的事。偶有幾個始終關注的探子,他們能知道什麼,不能知道什麼,俱在我們掌握之中。」

「事成之後,船隊和人手,都能及時撤回來麼?」

「我們有極富經驗的船工,斷定海面完全封凍,還需十日。這就足夠我們月兌身了。」

「好。」

李雲抬眼看看郭寧,欲言又止。

郭寧在一本卷宗上寫了兩行字,蓋了印,將之放到處理過的一摞里,抬眼看看李雲神色︰「你有心事?」

李雲猶豫半晌。

郭寧扯過新一本卷宗︰「你擔心什麼?有想法就只管說,我听著呢。」

「一來,中都那邊,內有暗流洶涌,外有蒙古軍虎視眈眈,而我們的本據遠隔千里。貿然伸手回去,徒為他人作嫁,恐怕吃力不討好。二來,全真教的勢力如果藉此擴張,我擔心在山東這邊,遲早尾大不掉。」

郭寧愣了愣,擱下筆看看李雲。

李雲屏息凝神。

過了好半晌,郭寧笑了起來︰「進之先生的來信里,時常夸贊你。現在看來,果然是長進了,能想到這些,是好事。不過,整件事的前後謀劃,不那麼簡單……你只管放寬心!」

郭寧起身,提了銅壺︰「來,喝一口熱茶。」

「多謝節帥。」李雲畢恭畢敬起身,雙手接過茶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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