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成吉思汗忽然殺到,要說將士們不緊張,那是假的。若非己方陣中有同樣戰無不勝的郭寧坐鎮,不少士卒的腿都要發軟,而且越是軍旅經驗豐富,越是擁有與蒙古人廝殺經驗的骨干將士,其緊張程度猶甚。
結果雙方一踫,大家齊心協力打了大勝仗,殺死殺傷蒙古人的怯薛軍精銳一千多人,己方傷亡不到五百人,這是毫無疑問的大勝。
許多軍校出身的軍官都說,這樣的「交換比」是大金國和蒙古開戰以來從未有過的,就連郭宣使自己在山東和遼東打的那兩場勝仗都有所不如。
能夠以如此的小損失換取那麼多蒙古軍的性命,並且自己活了下來,毫發無傷,所有想到這一點的軍人都無比愉快。就算有人有袍澤兄弟或好友戰死,心情受一點影響,各級基層軍官也會及時去撫慰情緒,提醒他們,同伴們會得到高規格的撫恤和移靈祠堂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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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大家的戰意愈發高漲,不少人開始盤算自家殺幾個蒙古士卒,才算為家人復仇,也有人盤算著勝利後能得到什麼樣的犒賞。
待到當晚郭宣使傳揚說,山東方面將有五萬援軍趕到,定要在中都給蒙古軍一記重擊,將士們愈發鼓舞。軍隊里不少士卒是中都本地出身,對能夠回到故里,做出拯救鄉人的壯舉,更報以巨大的期待。
可是,次日清晨郭寧忽然傳令,全軍立即撤往益津關。
這道撤退的命令太突然了,將士們誰也沒有預料到。
何以如此?
為什麼就不再殺向中都了?為什麼打了勝仗,卻要緊急撤退?
大家的心氣剛提起來,結果就這樣?
將士們頓時疑慮。
哪里出了問題?是咱們的郭宣使怕了韃子大汗?還是韃子大汗那邊,有了什麼讓咱們不得不逃離的後著?
又听說,因為女真人被蒙古軍殺敗的緣故,河北方向有可能不穩?那樣的話,大家能不能平安回到山東都有問題!
畢竟定海軍是遠離山東本據作戰,疑慮的情緒很容易產生,也很容易擴散。抱著這樣的情緒,將士們收拾輜重物資,整肅隊列的時候,甚至出現了難得一見的混亂狀態。
定海軍帶了大批糧秣物資,原打算運入中都的。忽然要撤退,又少了河北 安謀克軍的掩護,必須得留出大批兵馬警戒,所以人手立刻不足,許多物資沒法及時裝運。
這些都是山東百姓一點點從牙縫里省出的,帶隊的中尉不舍得將之拋棄,更不樂意這些物資落到蒙古人手里。忙亂間他沒有向郭寧請示,直接命令焚燒,引發了沖天黑煙。
平曠原野之上,這一股濃煙哪怕隔著三四十里,都能看到!
郭寧勃然大怒,立即召了那中尉過來痛斥。
原來所謂「有五萬援軍將至」雲雲,根本是郭寧放出的煙霧。他將這消息便傳全軍,是因為蒙古人總會在後繼的滋擾中抓到幾個隨軍的民伕或者阿里喜。而這個消息或許能帶偏韃子大汗的視線,給定海軍的撤退爭取時間。
但這一股濃煙升騰上去,蒙古人除非全都瞎了,誰會錯過?
定海軍倉促的姿態,經這一股濃煙,就已經完完整整地落在蒙古人眼里了。以蒙古人敏銳如野獸的嗅覺,會猜測不到定海軍在做什麼嗎?
這一來,什麼「援軍大至,將有惡戰」的傳聞,還能有什麼用?
蒙古騎兵的特長是靈活機動,而定海軍的特長在于步卒穩固如砧,鐵騎鑿擊如錘。兩方正面廝殺的時候,定海軍應對穩健,全然不懼,只消自己不露破綻,蒙古人也奈何不得。
但軍隊快速後撤的時候,怎可能不露破綻?行軍和作戰是兩回事,再精銳的軍隊,行軍時也有破綻。而蒙古人分散騷擾,相機進攻,會把小破綻撕扯成足以致命的大破綻,到那時……
蒙古軍就是草原上最凶狠的惡狼,只要定海軍的破綻被他們抓住了,緊接著就是一窩蜂上來,血腥撕咬!
郭寧只得督促將士們,愈發加快行動。從良鄉到霸州益津關的距離是一百七十里,定海軍仗著平日里對武裝越野訓練的重視,行動非常迅速,只用兩日就走了將近百里,進入固安縣境內。
但,危險已經迫在眉睫了。
他們撤退的當天,就遭到蒙古阿勒斤赤的反復糾纏。到了第二天,大批蒙古騎士幾乎不加掩飾地向著定海軍的大隊迫近,定海軍需要保持千人以上的輕騎往復奔馳,才能將之驅逐。
這種持續不斷的滋擾,就算夜間也不消停。連帶著定海軍的輕騎也不得不與之一直周旋下去。
為了遮蔽營地周邊區域,阻斷蒙古人的抵近偵查,不少定海軍騎兵整夜不眠不休,與蒙古人在大片平原上彼此追逐、交錯、驅趕、威嚇。偶爾爆發戰斗,則必然短促而激烈。
母庸置疑,蒙古軍中,充斥著這個時代最好的騎士,最好的射手,也擁有最好的騎兵戰術。他們自上而下如臂使指的體制、暢通的傳令渠道和手段,乃至日常艱苦生活帶來的軍事素養,較之于周邊任何一個民族都有巨大的優勢。
隨著大蒙古國建立,眾多部落藩籬被打破,精銳的戰士得到此前未有的大規模聚集,此後蒙古軍又在與夏國和金國的連續戰事中獲得了軍械、戰馬的巨量補充,他們的戰斗力在短短數年間,是不斷提升的。
尤其是在夜間小隊騎兵往來的環境里,蒙古人的騷擾和游擊,給定海軍的騎兵們造成了巨大的壓力。
折騰了一整晚,疲憊的輕騎兵們並沒有多少休息的時間。
因為大軍假作輜重隊伍北上的緣故,定海軍此行攜有的騎兵數量不算很多。除了由郭寧直接統領的鐵浮圖重騎以外,輕騎大多在董進的麾下,總共才數百騎,而蒙古人可以動用的騎兵數量是足足二十倍!
急行軍退兵的第三天清晨,遍布原野的蒙古騎兵如退潮般離去,經驗豐富的老戰士知道,那是蒙古人調動生力軍的間隙。阿勒斤赤們會趁著白天稍稍休息,一個新的千人隊會取代他們,繼續襲擾。
所以騎兵們也不耽擱,很快就和接替他們的另一個騎兵都聯系上,催馬折返營地,抓緊一切時間養精蓄銳。
能夠承擔夜間尋哨任務的騎兵,個個都是好手,人皆雙馬。他們在戰斗間隙大都換過馬,這會兒馬匹比人反倒精神。
微明的天空下,戰馬小跳著行進,總是試圖痛快馳騁,騎士們只好不停地強打精神,不斷勒緊韁繩,讓激動的戰馬冷靜一點。
急速行軍時,營地完全依托輜重車輛架設,比正常情況要簡陋很多。營地的正門,就是三排大車交叉而成的一個開口。
騎兵們進入營地的時候,注意到一處明顯有鐵火砲爆炸痕跡的開闊地。地上有幾具蒙古人的尸體沒有被收拾,用扭曲的姿勢趴伏在草地上。
帶隊的騎將有些沮喪︰「昨天傍晚那聲大響,把我的馬都驚著了,真沒想到蒙古人能穿過咱們的尋哨騎隊,一直沖到營門口!」
身邊的騎士悻悻道︰「所以董鈐轄才特別惱怒,親自選了精悍百人,連夜與蒙古人廝拼去了……他居然沒帶上我!」
騎將正待答話,前頭先行的騎士撥馬回來,滿臉喜色地道︰「王都將,快來,快來,今天早上專門殺了羊,犒賞大家呢!」
這幾天將士們急行軍不停,又要應付敵人滋擾,人人都疲憊的很。好在大家的伙食一直不錯,很讓人滿意,對負責驅逐蒙古哨騎的本方騎士們還有特別優待。
這會兒,騎兵們的阿里喜專門找了處干燥的坡地,挖了幾十個灶眼煮羊肉。水開的時候,羊肉特有的香氣彌漫得到處都是,伴著野蔥的氣味,讓人垂涎欲滴。
預備啟程的步兵隊列里,老劉哥和他的同伴們身在隔著幾十步的下風口,恰好能聞得到。于是大家都停下了閑話,轉而目不轉楮地瞪著鍋灶方向。
定海軍士卒的待遇一直不錯,麥餅和雜糧餅子管飽,不會有誰餓著。但肉食上頭,尋常步卒和騎兵精銳的待遇還是有差距的。
「我可看見了,湯里滾的都是大塊的肉啊,連皮帶肉,一大半是肥的,巴掌這麼大!」那名喜愛烹飪、想過要做個伙兵的年輕人張開右手五指,向身邊眾人示意︰「一口咬下去,那肥油在嘴里淌著,順著喉嚨 下去……想想,得有多美!」
「那是美得很!」眾人連連點頭。
也有人饞得厲害,卻吃不著,心里一股火氣上來︰「我聞著羊肉的味道,有點熟悉。」
「怎麼就熟悉了,你這兩天偷吃過好的?」
「蒙古騎兵被鐵火砲炸死以後,骨肉俱爛,散發的味道就和羊肉差不多,香噴噴的,帶點羶。」
話音未落,老劉一巴掌扇在他腦袋上,用力很大,打出啪的一聲。
「那些吃羊肉的,都廝殺奔馳了一晚上,才讓你瞌睡一宿!你看西面那個鍋灶邊上,坐著的不是老王嗎?他手底下本來有二十人,前天和昨天連續戰死了九個,昨晚又少了三個,只剩下八個人還全都帶傷,就連老王自己……你們看他的胳臂,是不是被綁著?那模樣,必是骨頭被蒙古人的鏟型箭射斷了!他現在還能言語,吃飯,一會兒就會高燒不退,說不定會送命!他們吃點好的怎地!」
他的聲音有點大,身邊一圈士卒卻都默然。
有個帶兵的中尉遠遠听著,覺得這話太傷士氣,想要過來叱喝兩句。走到跟前,發現是個老資格的蒲里衍在發話,皺了皺眉,轉身回去了。
蒲里衍也就是五十人長的職位,在定海軍里是中尉的副手,通常都是經驗豐富的老卒擔任。這些老卒因為各種原因通不過軍校的考核,但在軍隊里,他們的威望和受信任的程度卻實實在在。
此時將士們的隊列之間,到處都彌漫著緊張的氣息,每個人心里的弦都繃的很緊。好在骨干將士們都身經百戰,他們頂多稍許凝重些。而他們哪怕說些出格的言語,說不定最終會發現,那都是有用的。
這會兒,便有個別隊的士卒低聲問道︰「拐子馬死了那麼多,他們頂不了許久。昨晚上蒙古人好幾次沖到營地附近,還射死射傷了好幾個弟兄……今天會怎麼樣?」
老劉瞥了他一眼,用指節敲了敲自家胸膛。
那士卒這才注意到,老劉和他的同伴們全都把甲胃直接披掛在身,反倒是大車上有點空落落的。
「你們也不嫌累……」那士卒笑罵了半句,神情立刻變得嚴肅。
他向老劉拱了拱手,轉頭便往自家隊列奔去。
隊列前方傳來車輪碾過地面的沉悶聲響和隆隆的腳步聲,那是前隊將士們已經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