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內,奉天殿。
楊廷和高坐于首位,原本屬于皇帝的龍椅,如今作為南京議事院的議長之位。殿內的格局早已改變,一張張厚重的書桌後面,議員們仿若在雲端俯視眾生的神靈。
一名金吾衛將士低著頭快步走進奉天殿,以極為標準的稟告流程將事情說完便告退。
在殿內的一角,有專門負責書記的官員,待議員們需要時,可以提供資料,每一次正式會議也會有匯總記錄。
當然,這些卷宗屬于絕密檔案,只有歷任議長才有資格查看。
議事院才是南京朝廷的核心,是整個江南士大夫集團的核心,他們明明就在這皇宮里面,在這奉天殿里面,但外界根本就不知道有這麼一個議會。
在北邊的皇帝只知道這里有一個利益集團,從未想過有如此緊密的組織。
其實有這麼個組織是必然的。
每年五六千萬兩的正稅怎麼分配,上億兩的鹽鐵利潤怎麼分配,徽商、蘇商、浙商這三大商幫每年的分紅怎麼分配,都必須有個明確的章程,不然遲早要出亂子。
奉天殿內的七十二名議員,排名最靠後的,每年都能分得上百萬兩銀子。
他們雖然賺的多,但面對張執象他們的請願,卻沒有半點出銀子賑災的想法,楊廷和似乎有些蒼老了,他在那名金吾衛退下後好一會,才出聲問道︰「人都到門口了,該怎麼辦,拿個章程吧。」
並非所有議員都是在職官員。
許多人都是去了京師,「打完仗」回來的,如正德十年,在楊廷和守喪期間代替為首輔的梁儲,嘉靖元年瘋狂裁撤廠衛的原兵部尚書彭澤。
這兩位就是嘉靖元年和嘉靖二年分別罷官的。
在士大夫階層的游戲規則里面,京師的正統地位還是不能動搖的,畢竟這大明又不止江南一塊地方,還有其他士大夫。
所以朝廷罷官以後,他們自然被貶為「平民」。
也是為了應對這種情況,南京朝廷這邊的核心才逐漸轉化為議會,保證那些為了他們利益而奮斗的自己人不至于丟了官職又丟里子。
同樣年事已高,楊廷和慢的像樹懶,梁儲明明咳著嗽,卻依舊風風火火。
「張執象跟王陽明弄出‘回光’,本就會對嘉靖造成極大影響,從最開始我們就應該跟汪家合力干掉他的。」
「你們穩坐釣魚台,等汪家去做苦活累活,結果麻煩來了吧?」
「不能再等了。」
「直接將請願百姓驅散,捉拿張執象,在牢獄當中隨便找個借口弄死就完事了。」
這個留著兩撇花白胡子,脾氣暴躁的老頭,可能是因為身體不好,沒有多少活頭了,做事情越發狂悖蠻橫。
這主意太糙,沒人贊同。
張執象又不是什麼無名小卒,捉拿張執象下獄,當天晚上就得被劫獄,還找借口弄死,老天師不出手真以為天師府是泥捏的不成?
江湖上那幾座高山,這紫禁城可沒人擋得住。
「如果僅為工會一事,我不建議對張執象動手。」南京兵部右侍郎王倬出言提點了一下,顯然他已經看到了工會的妙用。
伍文定是嘉靖空降的南京兵部尚書,實際掌權的,當是兵部侍郎。
京師朝廷許多時候故意不給南京這邊滿缺,如兵部當有左右兩位侍郎,可許多時候故意只置一位,王倬作為兵部右侍郎,表面上是兵部的第三號人物,實際上如今是他在執掌南京兵部。
可以說,在這議事院里,他是舉足輕重的人物。
「王侍郎所言極是,工會其實是有利于我們轄制那些商人的,按理說,我們應當讓工會起勢,才好利用這一工具,但1300萬兩,朝廷著實拿不出銀子來。」
彭澤是京師的兵部尚書,「辭官回鄉」後,雖然還是議員,但卻沒有明面的職務,排位已經落後于王倬這位兵部侍郎了。
他是蘭州人,不是江南本地人,只是因為跟隨楊廷和,才成為了「南黨」。
因為根基不在江南,彭澤在議事院並不強勢,有意結交他人,多結一份善緣,便為後代多留下一份人脈。
畢竟,大明朝堂,還是南黨的天下……
梁儲可沒什麼顧慮,也不怕得罪人,冷哼一聲,說道︰「戶部庫房里還剩下一百五十萬兩銀子,能否支撐到六月夏稅到賬都難說,還賑災兌換紙鈔呢,從最開始就沒有這個選項。」
「不論工會有用無用,沒錢賑災,就只能將危險扼殺在萌芽狀態。」
「殺掉張執象是最好的辦法!」
老家伙脾氣沖,但似乎說的也有道理,朝廷沒錢賠,除非大家一起拿出銀子來,否則根本就沒有賑災這個選項。
「這……議長如何看?」
有議員將球踢給了楊廷和,畢竟您老主事,還得您來拿主意不是?
楊廷和手中轉著核桃,興致有些缺乏的說道︰「靜坐請願,工會起勢,我們為難的地方不過是戶部沒銀子而已,有什麼好急的。」
「南京朝廷這邊,也很想賑災,很想兌換紙鈔啊。」
「可誰能變出銀子呢?」
「不如等他們再鬧一鬧,牽個由頭,讓富商們捐錢賑災吧。」
楊廷和此話一出,大家的眼楮都亮了起來,是啊,壞事也可以變成好事,僵持幾天後,朝廷這邊誠懇妥協,說出實情,先出一筆銀子,再讓百姓和富商們捐錢。
哪里需要真個賠1300萬兩?
有限的兌換一批紙鈔,做出一種正在賑災的假象就可以了,捐款的大頭,不還是他們的嗎?
至于富商們不捐?
那朝廷可是非常支持工會維權的……
當即有議員又說道︰「光捐款可不夠,我們既然要賑災,兌付紙鈔,那麼就可以先以低價從市場上收購紙鈔,等到戶部那邊兌付的時候,再將紙鈔拋售出去,如此一來,便可多賺一千萬兩。」
王倬倒不是那麼關心銀子。
他想了下,說道︰「大通錢莊的案子可是崔文揭開的,巡城御史陳濤和西城兵馬司指揮侯杰兩人的死可交不了差,你們誰拿了這筆銀子,我懶得管。」
「但。」
「崔文手里有證據,徐鵬舉幫著他們在應天府衙門查案,案子鬧得越大,皇帝就越有借口動手,到時候真被廠衛的番子提走,可別怪我沒有提醒你們。」
王倬的話一下子就冷了場。
有人喊著「如何是好」,許多人望著楊廷和,希望他再來拿個主意。
楊廷和幽幽說道︰「吃獨食的時候可沒想著讓我來拿主意,現下全指著我,我又有什麼辦法?不過是把銀子分勻了再齊心辦事。」
「吃進去的,賬本拿出來,該怎麼分,怎麼補償,列個章程。」
「至于廠衛來提人,倒也無需擔憂。」
「他們進得來應天府,也出不去,是這個道理吧,王侍郎?」
王倬不置可否。
如此,麻煩似乎解決了,可又有人問道︰「張執象隨口便馭使登聞鼓懲殺了守門校尉,若是讓他起勢,是否對我等有威脅?」
(PS︰歷史上王倬是1447~1521,有個孫子叫王世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