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極好極!你終于醒啦!」
待少卿復從蒙昧中轉醒,只覺鼻翼馨香微嗅,受用無窮。勉強抬眼一望,所見乃是一人妙目含波,粉黛微著。手上一盞清茶兀自熱氣騰騰,卻不正是文鳶是誰?
「你先別動彈!」
她吐了吐舌頭,發覺少卿欲要起身,忙將那茶盅放下。伸出兩只皓如冰雪似的素手,微微按在他肩頭之上。
「爹爹才剛剛幫你接好了肋骨,要再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我可是萬萬擔待不起!」
「這是什麼地方?你又到底想要怎樣?」少卿遭她觸動左肩傷處,卻又不願示怯于人,只得緊咬了牙關,強忍鑽心劇痛。
「你這人!」
文鳶略感著惱,轉眼戲謔心起,遂佯板起臉孔,刻意粗生粗氣道︰「這里是酆都鬼城,陰曹地府。你陽壽已盡前來報到,待會兒自有人……不對!有鬼押著你到十殿閻羅處過堂受審,待贖清了今生的罪孽之後,才肯放你去轉世投胎。」
少卿見她煞有介事,不覺幽幽一笑。索性順水推舟,隨口揶揄調侃。
「若是陰曹地府里的鬼差都生得如你一般俊俏,我倒巴不得自己趕緊死了拉倒。」
文鳶唇角輕撇,又翻個白眼,佯作嗔顏道︰「你這人明明看著老實巴交,想不到說起話來竟然這般油腔滑舌!」
她邊說,邊又俏臉一揚,儼然頗為自豪。
「放心吧!爹爹從前可是翰林醫官院的醫使官,要救下你這條小命,那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情?」
「你爹又是何人?」
少卿如墜雲里霧中,忍不住開口發問。反觀文鳶卻不回答,只一副若有所思,兩根玉指輕輕拄在額間。
「不過這倒著實稀奇,這里明明一年到頭也見不得有人來,你又怎會好端端的自己跑到那陷阱里去?」
「這麼說,那陷阱是你挖的?」
少卿先是一怔,不由苦笑連連。轉而念及自己雖因此身受重傷,但總算陰差陽錯,借以自袁仲手下逃得生天,那也真可說得上是塞翁失馬,焉知禍福。
他心中正自慨嘆,文鳶卻忽咯咯數聲嬌笑,幸災樂禍般奚落道︰「誰教當時你在客棧里凶巴巴的不肯理人?那也合該遭了報應!」
「可話又說回來,你明明這樣大的人了,走路時竟不知先要仔細瞧個清楚!那陷阱平常連聰明些的畜生都不肯去踩,誰成想你卻偏偏給著了道去?」
「我……」
少卿甫從昏迷中醒來,思緒難免蒙昧。喃喃語塞半晌,方才驀地如夢初醒,便將兩眼瞪的老大,同文鳶彼此對視。
「你在那陷阱里找到我時,旁邊可還有其余什麼人麼?」
文鳶大奇,不假思索道︰「你這樣大一個活人,我自己如何搬動得了?自然是先找到爹爹,這才一齊把你給帶了回來。」
「至于旁的什麼人嘛……我反正是從頭到尾也全沒瞧見過的。」
至此,少卿胸中一塊巨石總算堪堪落定。徐徐舒出口氣,本來如白紙般的臉頰,也終于略微回過幾分血色。
見他半晌無言,文鳶不由好生奇怪。伸出五指在少卿面前晃了幾晃,俏生生道︰「咱們說了半天,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吶!」
「我的名字早就被你在客棧里听到了,來而無往非禮也,現在也該輪到你來告訴我才是啦!」
眼見她一本正經,少卿反倒啞然失笑。本來一個顧字已到嘴邊,可心念電轉之間,卻又生生咽回肚中。
「我叫平安,平平安安。」
「平安?」
孰料文鳶听罷,反是撲哧一樂。饒有興致般抿起嘴來,將這二字悠悠重復一遍。
「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才會給自己的孩子取下這樣個俗氣的名字?」
「平安有什麼不好?我自己便覺好听的緊!」
少卿不甘示弱,登時反唇相譏,卻在心神激蕩之下不慎牽動傷處,險些痛得昏厥過去。文鳶見他臉上變色,趕緊正要起身,背後兩扇房門卻忽被人打開,隨之從外面走進來個中年男子。
「爹爹!」
文鳶踮起腳尖,歡天喜地奔向來人。少卿傷處吃痛,也同樣強忍著抬起頭來,才見來人身材勻稱,約莫天命之年,面色黝黑隱透紅潤,短髯參差連鬢叢生。一身粗布衣衫之上略微沾染泥土,似乎與尋常農戶並無多少相異。
這中年人眼光明亮,先是將女兒攬在懷里,又說少卿如今身子尚且極為虛弱,要她千萬不可再使性胡鬧。
「我哪里有和他胡鬧?」
文鳶兩腮微鼓,更顯明艷嬌美,「您若不信便自己來問,看我可曾當真欺侮了他。」
言訖,她又眨動明眸,向少卿連連暗使眼色。
「你這孩子!」
中年人目蘊愛憐,許是知女兒秉性向來如此,一時倒也並未多言。轉過頭來,又問少卿如今感覺如何。
「承蒙文先生惦念,這次若非先生,只怕我這條性命也非得給送在山上不可。」
少卿慘然而笑,本想微微半欠起身,怎奈重傷之際,縱連稍作動彈也都殊為不易。
文鳶從旁听了,頗有些不以為然,搶先直叫道︰「明明是我先尋到了你,否則就算爹爹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你的小命也早就沒上十回八回啦!」
「鳶兒!」
那中年人眉頭微皺,卻也不忍太過苛責,便話鋒一轉,又對少卿道︰「不過有一樁事情……不知小兄弟能否不吝賜教。」
「晚輩的性命本就是文先生救回來的,先生若有所問,那也定然知無不言。」
少卿一怔,照理說自己同這父女二人萍水相逢,言談話語間總該有所保留。只是眼下望向這中年人,竟又端的如沐春風,不覺暗生親近。
中年人略一頷首,遂意味深長,沉聲開口︰「當初我同拙荊之所以攜鳶兒隱居在此,正是看中此間地處幽靜,終年到頭往往鮮有人至。我听小兄弟口音,似乎不像本地人士,衣著樣貌又盡是一副江湖作派……」
「恕文某冒昧,不知小兄弟究竟身屬何門何派,又是為何莫名其妙遠來至此?」
「我……我已經在這里多少天了?」
此話可謂一語點醒夢中人,少卿周身如遭電擊,驀地憶起肩上使命,以及柏柔兀自生死未卜,情急關頭再難按捺心中急切。孰料一時動作過猛,又覺眼前天旋地轉,險些再度暈厥。
「小心!」
文鳶大吃一驚,扶他重新躺好,兩靨憂形于色。那中年人神情稍異,一言不發坐在床邊,兩根手指搭在少卿脈門之上。良久卻只一聲嗟嘆,陰沉著臉緘口不語。
「爹爹!他究竟……」
文鳶心急,忙不迭發問,卻被父親抬手打斷,便半咬著嘴唇,在一旁憂心忡忡。
少卿察言觀色,又對自己傷勢心知肚明,當下強抑暈眩,淡然說道︰「在下並非誨醫忌疾之人,先生有話,還請但說無妨。」
那中年人微微動容,既得少卿此話在前,這才姑且直言不諱。
「小兄弟此番所受外傷雖重,但也斷然不至危急性命。只是先前我診脈之時,曾發覺你脈象雜糅,錯亂渾沌,無形當中如有兩股截然不同氣息,正在體內暗中角力。」
「倘若單單只是這兩道氣息,那倒也還尚無大礙,可難便難在這其中又隱約摻雜毒質。這三者此消彼長,勾連錯節,時至現下早已根深蒂固,想要將其連根拔除,恐怕絕非一朝一夕之功。」
言訖,他便輕輕褪去少卿左肩衣物,只見那被袁仲拐杖敲出的寸深血洞,此刻已然紫青發黑。上面雖事先被人涂抹上一層均勻藥膏,卻依舊能自其中嗅得數許淡淡腥氣。
而倘若仔細端詳,則更不難看見在那傷口深處,三條長逾尺許,深淺不一的細細黑線兀自糾纏蔓附,走勢赫然直指心脈。
「鳶兒發現你時,此物距你心髒已然不足數寸,倘再遲上半個時辰,後果實難想象。如今經幾日接連用藥,雖可勉強暫保小兄弟性命無恙,可要想恢復如初……卻還須尋個更為妥帖之法。」
言及至此,他忽的神色一黯,又喃喃低語道︰「凡醫者立志杏林,平生所願惟懸壺濟世,彌疾扶艱。只可嘆文某學藝未精,力有不逮,實在好生慚愧!」
對于這其中利害關節,文鳶一時不明所以,故反而顯得甚為豁達,教雀躍之情溢于言表。
「足能保全性命便好,其余的事情那又有什麼打緊?」
受她這番情緒所感,中年人臉上總算泛起一絲苦笑。將女兒一只素手微攥在掌心,滿眼盡是愛憐。
「時候不早了,還是教平安兄弟早些歇息。鳶兒,我們走吧。」
目送二人合上房門,少卿只覺如釋重負。舉目四望,見屋內布置雖不算精致考究,但卻唯獨勝在整潔素雅。
不遠處堂中,一幅醫聖濟世圖格外引人注目。畫上張仲景眉團低鎖,作悲天憫人狀,正為一位衣衫襤褸的平臥之人推疾問脈。至于右下角處落款文歆年三字,想來也正是此間主人之名無疑。
「如今境況一觸即發,你倒還有心思理會這許多勞什子!」
少卿幽幽苦笑數聲,總算將思緒拉回近前。眼見窗前一高一低兩道人影,心下著實五味雜陳。
「此番我既能大難不死,那也定是天可憐見,教我盡快趕回教中。可我如今這副模樣莫說走路,就連能否站起身來也都尚未可知。何況這一路之上說不得更要受人追殺搜捕,想要回到先生身邊,那也真比登天還難。」
他臉上神色見黯,不過隨即又重新振作,眼中決絕如鐵。
「堂堂男子漢大丈夫,那又豈能連這等區區小事也都畏首畏尾?哼!便教這里同青城山隔著刀山火海,我也非要前去走上一趟不可!」
他一腔思緒澎湃,只覺渾身似有無窮之力。順勢端過手邊清茶,仰起頭來一飲而盡。入口滾燙幽香之余,遂輕闔了雙目養精蓄銳,只待今夜不辭而別。
月華方漲,明河垂練。幾星露華,平添料峭。少卿搖晃身影,踉蹌蹣跚,借著夜色躬身縮行,一路潛至院中。不過寥寥數步下來,額上背心竟已涔涔汗如雨下。
他只道是萬事開頭難,反而緊咬牙關,繼續強邁腳步。只是不消眨眼工夫,便覺雙腿麻木宛若鉛鑄,每每屏足渾身氣力,方能勉強前行數寸。青城山同此相隔千山萬水,若照如此走法,真不知何年何月方是盡頭。
「你要到哪里去?」
少卿身子猛地一顫,腳下立足未穩,又是一陣發晃。好在他武功著實不俗,便將雙腿一叉,總算堪堪穩住身形。
「我……我要去如廁!」
「那茅廁不就好端端的在你身後麼?」
文鳶抬手,遙遙虛指遠畔,滿月復狐疑無不寫在頰間。少卿做賊心虛,若非晦暗之中難辨形貌,想必也早已被人當面戳破心思。
「我想順便在外面走走!怎麼,莫非連這也不行麼?」
「你該不會是想要不辭而別吧!」
「什麼?」
少卿口內訕訕,一時倍感局促。良久橫下一條心來,佯作無事道︰「你這是什麼話?這荒山野嶺,又教我能跑到哪里去?」
文鳶不置可否,身子卻始終紋絲未動,須臾冷冷說道︰「既然如此,那好!你這便隨我回去吧!」
「我想要怎樣,那也用不著旁人多管!」
見她走上前來,便要將自己送回房中,少卿只覺滿腔氣往上涌,猛然間呵退其人,口中氣忿忿的大叫。
「我是走是留全憑自己,你又究竟操的是哪門子的心?」
「果然被我給猜中了,原來你真的要走!」
文鳶氣極反笑,一雙妙目含光,倒似听到了普天之下最是匪夷所思之事。
她足下輕轉,刻意讓開前路,言語之中滿是挖苦。
「照你現下這副模樣一旦走出了這院子,只怕不消一個時辰便非得橫死在山里不可!」
「我問你,你便這麼急著想要去白白送死麼?」
這冷嘲熱諷聲聲入耳,直攪得少卿意亂神煩。陡然間,一股英雄氣概自其心中憑空涌現,心道我顧少卿堂堂七尺男兒,又豈能教這小丫頭輕易小覷了自己?今日便算是爬,那也非要獨自爬回青城山去不可!
他這番意氣雖難能可貴,只是天下之事往往難遂人願。少卿愈是急于自證,便不由愈感力不從心,等到竭盡全力從文鳶身畔經過,口中早已喘氣如牛,四肢百骸如遭萬蟻噬身,實是說不出的痛苦煎熬。
「我還道你能有多大的能耐,原來也不過如此而已。」
文鳶滿臉默然,站在一旁陰陽怪氣。少卿嘴里憤然冷哼,刻意挺直了胸膛,朝前又走數步。而見其眼看便要出了院去,文鳶終于微微色變,望著他一路踟躕,口中欲言又止。
少卿心頭竊喜,饒是此地離青城山尚且相去千里,恍惚卻覺二者已然近在咫尺。正躊躇滿志之際,足下忽然觸之一物,多半也不過只是土中一塊頑石而已。渠料便是這看似稀松平常之物,卻反倒給少卿招來一番不啻滅頂之災!
想他苦苦支撐至今,本就已成強弩之末,如何還經得起半點風吹草動?身子一傾,如無根浮萍般劇烈打晃,眼看便要重重摔跌在地。
「小心!」
文鳶急在心頭,顧不得再來諷刺挖苦,趕緊上前攙扶。少卿不願受她恩惠,只是如今自身精疲力竭,早已無力扞拒。一時只覺鼻翼間陣陣暗香散氛如許,就此被文鳶松垮垮架住身軀,半拖半拽著送回房中躺定。
「除非你干脆殺了我,否則我總是要尋機會走路的!」
少卿受制于人,口中卻不肯示弱。文鳶听罷,卻並未發怒,而是神情微妙,將他上下打量片刻。須臾將臉孔一沉,古怪至極正色發問。
「你當真非走不可?」
少卿被她問得莫名其妙,轉念又無所顧忌,耿直了脖子憤然叫道︰「不錯!大丈夫頂天立地,那又何懼區區一死?」
「好!」
文鳶滿口玩味,當即轉身出門了去。少卿一頭霧水,抬眼只可影影綽綽,發覺窗外一條人影正在四處尋覓。不多時房門又開,文鳶已從院內回轉,至于前後所不同之處,則是她正雙手持著一根粗近寸許的長長鐵 。
「你……你想怎樣?」
那鐵 通體漆黑 亮,上面淬出懾懾寒光。少卿心生忐忑,方才一番視死如歸之貌,此刻卻又何足為恃?文鳶一言不發,手持此物緩緩來到榻側,一副姣好面龐被如瀑青絲隱隱掩去半邊,渾與白日所見判若兩人。
「我自然不能殺了你,卻可以先刺斷了你的雙腿,教你再也不能亂跑。」
話音未散,文鳶登時手起 落,猛地直扎少卿右腿。少卿大駭,見那鐵 破風而來,一旦果真刺實,也非教自己落得個殘廢終身不可。
萬幸文鳶不諳武學,加之心中或多或少存些惴惴不安,一 下來難免猶豫遲疑。少卿抓住時機,趁那鐵 將至未至當口倏地騰挪閃身,只听耳中「呲呲」悶響不絕,正是那鐵 業已刺透被衾,直直釘在下面木板之上。
「你發的是什麼瘋?」
少卿心髒狂跳,滿臉怒氣沖沖。又借余光自那鐵 上面一掃而過,不由得兀自後怕不已。
反觀文鳶同樣玉容慘淡,失魂落魄般退開數步,口中支支吾吾,全然不知所雲。
「誰……誰教你非要東跑西跑,單不肯老老實實的待在屋里?」
本來她不曾開口倒還罷了,此話一出,少卿頓覺一陣慍火攻心,抬手便將床板拍得啪啪作響。
「我就實在想不明白,我是死是活與旁人又有什麼干系?犯得著教你這樣個全不相干之人來煞費苦心!」
「就算是有個小貓小狗什麼的,眼見著要死在面前我也不能不管,何況是你這樣一個大的活人了!」
文鳶本就滿月復委屈,再加少卿此刻聲色俱厲,終于再也忍無可忍。眼圈一紅,原本明艷可人的臉頰,轉眼已是兩行珠玉漣漣。
「好了好了,方才……總歸是我多有不是,這便向你賠罪了……」
兩人緘默半晌,到頭來仍是少卿先行泄下氣來。整張面孔忽紅忽白,心下慚愧之余,壓低了聲音小聲試探道。
奈何文鳶竟似對此充耳不聞,單是獨自默然流淚。少卿心急如焚,數次想要開口勸慰,偏偏又覺如鯁在喉。良久才緊咬牙關,儼然下定莫大決心。
「那你便來說說,究竟要怎樣才好原諒了我?」
「我若是說了……你便當真肯听麼?」
文鳶聞言,總算止住抽泣。一對墨瞳撲朔湛湛,漾起數抹淺淺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