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濤是趙府的常客,守門人皆知這位袁主簿是太守的親近人,趙太守說過他來不用通稟,直接進去便是。
大堂上高朋滿坐,歡聲笑語,天子駕崩對絕大多數來說影響不大。
趙牙坐在主座,看到袁濤進來,以手相招道︰「袁主簿,近旁落坐。」
不管趙牙為人如何,對袁濤確實不錯。袁濤快走幾步上前揖禮,又對兩旁人施了一禮,才在趙牙右側空席坐下。
趙牙心情不錯,《梁祝》和《孔雀東南飛》兩部新劇推出,不光讓他在會稽王面前固寵,而且京中妓樓也托人前來索要曲譜,如今他儼然是開一代先河的宗師,面上有光。
會稽王總攬朝政,作為近臣,趙牙自然水漲船高,不少人拍不上會稽王的馬屁,轉而前來討好他,請他在會稽王面前說幾句好話。
這些天收禮收到手軟,奉迎話听得耳朵起繭,趙牙有飄飄欲仙之感。
飲水思源,趙牙知道新劇依靠得是袁濤,不但許以官位,還時常賞賜些財帛給他。袁濤感恩,竭力相幫,兩人相處甚得。
袁濤听了片刻,堂中在談論的是會稽王十月底的誕辰要不要慶賀,雙方爭執不下。
先帝駕崩,停了聲樂、禁了婚嫁、屠宰,于禮法不合,不應慶賀;有人道先帝入山陵即可除服(1),朝庭旨意禁得是婚嫁,又未禁慶生,只要歌舞設宴,眾人拜賀還是可以的。
趙牙笑問道︰「袁主事,你怎麼看?」
袁濤想著如何轉托趙牙,讓楊安玄拜見會稽王,听趙牙發問,靈機一動,道︰「大王生辰,肯定是要拜賀的。只是家人、身邊近臣拜賀,世人也挑不出錯來。」
趙牙點點頭,道︰「愚也是這個意思。愚準備編首賀壽曲為王爺拜壽,只是這曲詞沒有著落。」
目光看向袁濤,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袁濤正中下懷,笑道︰「趙太守放心,愚會托表弟楊安玄寫首賀壽詞。」
趙牙笑得兩眼眯起,舉起茶杯道︰「有勞袁主事了。」
…………
東堂,朝議。
中書令王國寶奏道︰「……徐州地處險要,與燕相接,大王總攬朝政,事物繁多,不宜再兼任徐州刺史,請另委派重臣專治之。」
此事王國寶事先稟過司馬道子,兩人議定。司馬道子當即道︰「散騎常侍劉該,出身將門,素知兵法,可出任徐州刺史,鎮鄄城(2)。」
劉該連忙起身來到司馬道子面前,拜伏道︰「臣,劉該,定當竭忠報效,不負大王所托。」
王恭心知這是會稽王針對自己,劉該是會稽王的走狗,讓他任徐州刺史目的是鉗制自己,只是亦無法出言反對。
目光從堂中一眾緘口不語的大臣們身上掃過,心中泛起無力感,舉朝文武居然無一人出聲反對,誰是自己的朋黨,自己要與何人相商?
散朝後,王恭悵然登車回府。
王曇亨摻扶父親下車,輕聲稟道︰「父親,楊安玄今日休沐,兒子已經命人請他申時過府相見。」
王恭苦笑,滿朝文武無人相計,自己居然要向一個年未弱冠的小兒相詢,真是可嘆。
申時,王曇亨領著楊安玄進府,他與楊安玄在集賢居有過一面之緣,對這個義助韋娘子的年輕人頗有好感,說起來王國寶出言陷害,自己還助過他一次。
寒暄中,王曇亨看似無意地將此事提出,楊安玄整衣鄭重相謝,兩人的關系親密了幾分。
書房,王恭示意揖禮的楊安玄在一旁坐下,王曇亨親手奉茶,本想在父親身側坐下,不料王恭揮手示意他出外。
王曇亨大為不解,楊安玄初入仕途,不過六品的東宮侍讀,父親有什麼緊要話與他分說,居然自己都不能旁听。
心中好奇,來到門外並未離開,站在門前側耳傾听屋中談話。
「楊安玄,那日在西堂你對老夫所言,是何用意?」王恭開門見山地問道。
原來楊安玄在西堂與父親說過話了,王曇亨越奇,楊安玄究竟對父親說了什麼,過了這麼多天父親居然還念念不忘,專門把楊安玄請來問話。
屋內,楊安玄清朗的語音響起,「僕見王公憂心過度,心有所感,才冒昧進言,王公莫怪。」
王恭冷聲道︰「你語帶奉迎,莫非想討好老夫?」
王曇亨打了個寒顫,他知道父親生性多疑,待人待己皆很嚴苛。
只听楊安玄笑道︰「王公雖貴為兗青二州刺史,假節鎮守京口,僕卻用不著刻意討好。」
王恭逼問道︰「你不過是區區六品東宮侍讀,為何說‘朝局不穩’,朝堂大事焉容你置喙議論。」
笑聲在屋內響起,楊安玄慨聲道︰「位卑未敢忘憂國,僕素聞王公清操過人、心懷忠謹,才放膽直言相勸。沒想到王公如此見識,楊某失言,請王公恕罪,若無他事僕便告退。」
「且慢」,王恭叫住起身揖禮的楊安玄,道︰「安玄這句‘位卑未敢忘憂國’愛國之心昭然,讓老夫慚愧,且安坐,老夫陪禮了。」
屋外的王曇亨同樣被這句擲地有聲的話語震動,更讓他震動的是一向好強的父親居然會向個年輕小子陪禮,這個楊安玄確實了得。
屋內略靜了靜,王恭問道︰「安玄,你說朝堂不穩,能否細談?」
楊安玄暗呼一口氣,總算打動了王恭,拱手道︰「朝中局勢王公洞若觀火,王公比小子更為明了,何用多說。」
王恭嘆了口氣,道︰「會稽王專權,重用王國寶此等奸佞,吾恐朝庭從此多事矣。」
楊安玄接口道︰「天子本有意用左僕射元琳公、太子少卿茂達公制衡會稽王和王國寶,可是天子突然魘崩,未留遺詔,方有今日之憂。」
嘆息聲再起,王恭道︰「朝堂之上,王珣、王雅緘口不言,無非是想著保位持祿,說什麼陳平慎默,以觀將來,荒謬!」
楊安玄笑道︰「無非是想學東漢胡廣(3)公而已。」
王恭哈哈大笑,歡聲道︰「安玄所言,一針見血。」
王曇亨心中歡喜,父親自京口赴京奔喪,一直神情郁郁,這還是他第一次發出歡聲。
「安玄,先帝入山陵後,吾將回轉京口,朝中更無人敢直言,該當如何處置?」
王曇亨一驚,父親怎麼向楊安玄問及朝堂大事,此等事應該向朝中重臣問詢才是。
楊安玄沉吟片刻,道︰「僕當初听家父說起,先帝分別委王公、郗公、殷公外任,便是想諸公以州府之力為朝庭外援,屏衛朝堂,僕以為今日之憂恰是先帝遠見所在。」王恭捋須思忖片刻,若有所思地點頭道︰「不錯,若是吾與道胤、仲堪齊心合力為元琳等人撐腰,朝堂或能有所改變。」
王曇亨在門外也暗道妙,當初孝武帝遣父親、郗恢、殷仲堪分鎮京口、襄陽、荊州,除了屏衛建康外,同樣有讓他們在外發聲之意,當初楊安玄之父楊佺期兵敗,會稽王有意貶斥,幸虧郗恢和殷仲堪向天子建言,才遷任新野太守。
王恭看了一眼楊安玄,沒想到與這少年郎相談,居然解開心中郁結,白日會稽王任命劉該為徐州刺史,有意鉗制自己,只要自己能與郗恢,特別是殷仲堪聯合,長江上下游皆在控制,劉該、庾楷之流又能如何。
回到住處酉末,袁濤在書房中等他。
看到楊安玄,袁濤笑容滿面地道︰「安玄,你托愚的事情已經有了著落。」
楊安玄沒想到這麼快,看來表兄辦事還是穩妥。
拉著袁濤坐下,楊安玄親手泡茶,听他詳說經過。
得知趙牙想請自己寫首賀壽詞曲為會稽王祝壽,楊安玄與袁濤相視而笑,這是他的拿手好戲。
…………
十月十四日,孝武帝欞柩葬于隆平陵。天子入山陵之後大臣便可除去喪服,只是還要穿深衣戴素冠,不設宴席、禁舞樂、屠宰、婚嫁等。
司馬道子回到王府,吩咐不見外客,換了身素色的長袍臥在側室的榻上,兩名侍姬替他揉捏著肩膀、輕敲著小腿。
這段時間忙里忙外,司馬道子身心疲憊,這總攝朝政權力是大,可也累啊,很是懷念喝酒听歌舞的快樂時光。只是眼下還不是享樂的時候,接下來最主要的事便是送走瘟神王恭。
司馬道子煩躁地踢了踢腿,示意侍姬退下,這些天王恭在朝堂之上動輒批駁,聲色俱厲,自己雖有意緩和關系,看王恭卻不願通融。也罷,孤王再忍他幾天,等他回歸京口後,朝堂自然清靜。
司馬元顯領著趙牙走進屋來,司馬道子也不起身,對著趙牙道︰「子厚來了,有事?」
府中拒客,趙牙卻不是此列,他是司馬道子的親信。
趙牙笑嘻嘻地朝會稽王施了一禮,道︰「僕知道大王的誕辰將至,特地托楊安玄為大王寫了曲賀壽曲,待到聖誕之時為大王演唱。」
「哦」,司馬道子翻身坐起,笑道︰「難為你還記掛孤王的壽誕,楊安玄是詞曲大家,且把曲詞呈上,孤王要先睹為快。」
「祝壽祝壽。筵開錦繡。拈起香來玉也似手。拈起盞來金也似酒。祝壽祝壽。命比乾坤久。長壽長壽。松椿自此碧森森底茂。烏兔從他汨轆轆底走。長壽長壽。」
看罷賀壽詞,司馬道子開懷大笑,道︰「不愧是詞曲大家楊安玄的手筆,這幾句大白話說得孤王心懷大暢。孤王位極人臣,所求無非是長壽二字。」
司馬元顯站在榻旁探首觀看,道︰「這個楊安玄才情是有些的,若能做父王的詞臣,王府之中從此不缺新歌舞。」
司馬道子細細品味一番,抬起頭道︰「楊安玄才學過人,孤當初薦他做東宮侍讀,便有意栽培。這樣的賢才怎能讓他屈做詞臣。」
司馬元顯撇撇嘴,這個楊安玄在京中鬧出許多事來,父王居然對他喜歡,不能讓他留在京中,要不然豈不要壓自己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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