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園雅聚之後,楊安玄發現京中門閥對自己敞開了大門,紛紛邀自己做客。
這段時間往來于各大門閥府邸間,不斷參加各種雅聚、詩會,成為京中最受歡迎的人物。
曾安這段時間隨楊安玄參加雅聚、文會,才名在京中廣為人知,瑯琊王征募其為王府參軍。
吏部尚書郗恢提交司徒府的選官名單中,陶平、甘越等楊安玄國子監的同窗赫然在列。
自楊安玄進京以來,尚書祠部郎、領堂邑太守劉穆之便留意著楊安玄的舉動,在司徒府看到吏部授官的那份名單,劉穆之對王謐道︰「王司徒,弘農郡公這是要在京中廣布耳目啊。」
王謐手指在名冊上輕敲道︰「楊安玄暗中舉薦的這些人皆是門閥子弟,而且所任多為五六品官職,愚若駁回肯定惹得眾怒。」
劉穆之臉色凝重地道︰「恐怕兩位王爺也希望看到弘農公在朝堂上發聲。」
王謐沉吟道︰「道和可將此事告知了豫章公。」
「已經稟報了」,劉穆之道︰「愚請豫章公抽空來一趟京中。」
王謐手拈長須,寂然無語。為官數十年,經歷過無數朝堂風雨,這一次又輪到劉裕和楊安玄較量一番了。
京口,劉裕看罷劉穆之的信,眉頭皺起。對于楊安玄的舉動,他亦感覺無計可施,他能在朝堂上安置人手,手握雄兵的楊安玄自然也可以。
年前應洪帶回來鍛兵之法,鍛出的刀槍鋒利遠勝過北府軍裝備,這讓劉裕感嘆難怪雍州兵馬能屢挫胡鋒。
劉裕把鍛兵換裝之事當作頭等大事,在漁陽郡礦區日夜組織工匠日夜鍛造。
美中不足是應浩對淬火所用的液體不甚清楚,新鍛出來的刀不如西平所煉的刀韌性,多次撞擊後易斷折。
從應浩嘴中得知,雍州鍛刀之數約在五六千,這與自己無法相比。以朝廷的名義征集礦山招募工匠,劉裕自信三年之內五萬北府軍便可全部換械。
持堅兵利器的北府軍天下誰能與之爭鋒,劉裕雄心勃勃十年之內能平滅南燕,收復長安,至于譙縱的西蜀,揮手可滅。
唯一能與自己抗衡的是雍兗刺史楊安玄,細作稟報雍州有精兵三萬,郡軍和屯軍加在一起超過了十萬。
劉裕更清楚楊安玄在雍州屯田、推廣楊家犁,糧食年年豐產,雖然有大量的難民涌入,楊安玄仍能從容應對。
人是根本,劉裕想到曾經人煙阜盛的三吳之地如今丁口不滿五十萬,募軍、屯田處處缺人,心中對孫恩充滿了恨意。
自己坐鎮京口,算得上挾天子以令諸侯,可以借助朝廷的命令對楊安玄加以限制,若楊安玄插手朝政,會打亂自己的布局。
雖然最終免不了與楊安玄一爭高下,但劉裕希望將時間拖後,他佔據著大半河山,時間拖得越久積蓄的力量便越大,屆時楊安玄若不听命,可以用舉國之力掃平雍兗。
劉穆之的信中不無憂慮地稱京中門閥爭相交好楊安玄,皇室勢微,門閥的力量仍存,若不好生應對先手恐落楊安玄手中。
幾張信紙在劉裕手中重逾千斤,劉裕決定近期便前往京城,與楊安玄見見面,看看這位弘農郡公意欲何為。……
前來相邀的名帖太多,每天奔走不停,楊安玄讓曾安帶著隨行的文吏將名帖整理出來,安排好行程。
晚間,曾安拿著明日的安排進屋遞與楊安玄。楊安玄看了一眼,苦笑道︰「巳時棲霞山、申時前往郭府,晚間德風樓宴請顏先生,這一天天忙得不停歇,都快趕上武陵王了。」
曾安笑道︰「主公欲謀大事,自應比常人辛苦。」
楊安玄見曾安手上還拿著一張帖子,問道︰「這是何人的,你也不能決
斷?」
曾安將名帖遞給楊安玄,道︰「是簡靜寺支妙音大師的,大師請你有暇前往寺中一趟。」
支妙音,楊安玄一愣,當年他為謀取東宮侍讀曾送給支妙音一尊玉佛,為簡靜寺留下兩聯,此後並無往來。
成親之時,袁濤帶來支妙音所贈的碧玉佛珠,表達祝福之意。襄陽傳經***,簡靜寺亦派了尼僧明心前來求經,楊安玄只是簡單地與她相談幾句。
接過名帖,里面清秀的楷書,「恭請楊居士安玄前來簡靜寺隨喜結緣,共沐佛光、落款簡靜寺支妙音」。
孝武帝時支妙音權傾朝野,出入宮廷無禁,甚至能夠左右朝廷大員的任命。待桓玄主政,信奉道教對佛門加以抑制,指責佛教積弊,簡靜寺因與皇室交往過密而受到桓玄裁抑。
這位尼僧是手眼通天的人物,當年簡靜寺前車馬不斷,門閥士族以供養為名求其向孝武帝和會稽王司馬道子說項,楊安玄自失的一笑,自己何嘗不是如此。
時過境遷,如今簡靜寺在京中變得冷清起來,楊安玄思忖片刻,猜測支妙音有什麼事要請托于自己。念及當年相幫情意,楊安玄道︰「後日辰末,愚前往簡靜寺拜佛。」
西明門簡靜寺,尼僧明心早已站在寺門前迎候,楊安玄見寺前冷清,遠不如當初來時熱鬧。
前往大殿,支妙音站在殿階前,等楊安玄走近合十輕聲道︰「貧僧見過楊居士。十年不見,楊居士名揚天下,佛主護佑。」
十年光陰在支妙音臉上並未留下多少痕跡,支妙音側身相請,讓楊安玄入殿拜佛。
禮佛畢,支妙音請楊安玄到僧寮飲茶。僧寮的布設並無變化,室內淡淡的幽香盈鼻,讓人神清氣爽。
支妙音不緊不慢地砌著茶,輕聲道︰「這是慧遠師兄從廬山送來的五淨心茶,貧僧喜歡在寮中品茗讀經,楊居士所贈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字字珠璣,貧僧每誦皆有所得。」
楊安玄端起茶在鼻下嗅著清香,道︰「此經乃佛祖夢授,愚來建康之前到東林寺拜見吾師,吾師稱常誦此經可得清靜,諸佛護佑。」
支妙音合十低眉,念了聲「善哉善哉」。
僧寮內寂然無聲,香煙裊裊,牆上顧愷之所繪的佛像慈眉善目地看著蒲團上靜坐飲茶的兩人。
一盞茶飲盡,支妙音提壺續水,不徐不疾地道︰「楊居士,明心回來說起襄陽***盛況,秦、魏兩國皆派高僧前去,襄陽已成為佛門興盛之地。」
楊安玄揣摩著支妙音話中之意,應道︰「比起京城,襄陽無不能及。」
支妙音輕輕放下提壺,輕語道︰「道安大師駐錫襄陽弘法,檀溪寺成為佛門聖地。貧僧幼學佛法,對檀溪寺慕名久矣,曾有意雲游前往,但因戰亂不能成行。」
楊安玄笑著相邀道︰「眼下太平盛世,妙音大師若想前去襄陽,愚可命人護送。」
支妙音微笑道︰「此事不急,今日請楊居士來是有位故人想見居士。」
楊安玄在怡秋樓為杏娘寫詞,為國子監同窗奔走謀官,被人詬病的同時亦有人贊其不忘貧賤之交,為人仗義。」
「去請明淨前來。」支妙音吩咐侍立在僧寮外的明心。楊安玄詫異,這位明淨是誰,自己哪有舊識在簡靜寺出家。
功夫不大,一名尼僧進來,對支妙音施禮道︰「明淨見過師傅。」
楊安玄抬頭打量這名尼僧,雖然剃度著光頭卻難掩千嬌百媚之色,楊安玄一眼就認出是王廞之女貞烈將軍王異。
自己俘獲王異之後將她交于王恭,王恭將她送到建康,被關入廷尉,後來被送入司馬元顯府中。
司馬元顯迷戀她的姿色,對王異十分寵愛,王異為司馬元顯誕下
一子——司馬法興。
桓玄攻佔建康,將司馬元顯及其六個兒子一同斬殺,司馬法興為司馬元顯第五子,年方三歲。
王異見楊安玄看她,合十禮道︰「貧僧見過楊郡公。」
支妙音輕嘆道︰「司馬太尉(1)身死之後,明淨看破紅塵,拜貧僧為師,在簡靜寺出家。」
楊安玄起身還禮,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只道︰「見過明淨師傅。」
支妙音道︰「此次請楊居士前來,是想請楊居士把明淨帶去襄陽。」
楊安玄頭痛無比,說起來自己與王異是仇人,再說此女是紅顏禍水,自己可不想沾染。
王異見楊安玄面現難色,悲聲道︰「貧僧是不祥之人,喪父喪兄,為求活命成為侍姬,哪料夫主身亡便連三歲的孩兒也命喪九泉。貧僧心如死灰遁入空門,只願青燈古佛為逝者祈福,往生西天極樂。」
說罷,王異涕淚如雨,哽不成聲。美人落淚,有如雨打梨花,難免讓人生出惻隱之心,說起來王異今天的結果與楊安玄有很大的因果。
支妙音嘆道︰「明淨入我佛門,一心只想清修,但京中浮浪子弟時常前來滋擾。」楊安玄看了一眼王異,雖是粗布僧裝,難掩國色天香,免不了招蜂引蝶。
支妙音眼中閃過慍色,想當年她權傾朝野,交往的是天子、會稽王這樣的人物,那些浮浪子弟焉敢來簡靜寺放肆。隨著會稽王身死,簡靜寺在京中地位一落千丈,區區濟陰卞家子也敢欺上門來。
年前益陽侯卞誕次子卞垂來簡靜寺燒香,得見明淨驚為天人,一心想迎回府中做侍姬,支妙音婉言相拒,不料卞垂時常前來糾纏,令人煩不勝煩。
支妙音惱怒自家今非昔比,楊安玄的到來讓她動念前往襄陽,于是借王異之事試探楊安玄是否願意幫忙。支妙音看得很清楚,當今天下能稱雄的無非是劉裕和楊安玄,楊安玄被世人稱為佛子轉世,若能早一步托弊于楊安玄翼下,說不定孝武帝時的風光能重現。
听完支妙音講述經過,楊安玄沉吟片刻道︰「明淨師傅與愚有因果,愚可以相助送她出京了卻這段因果。天地廣闊,何處不可安身,至于襄陽便罷了。」
支妙音還想再說,王異已經拜倒道謝︰「多謝弘農公。」
「注(1)︰晉安帝復位,追贈司馬元顯為太尉,謚號為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