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公布授官的名單,有人歡喜有人憂。譜牒司將楊家提升門第品階之事奏明天子,此事還需數次公議,議定升品要到下半年了。
二月將盡,楊安玄向天子奏請返還襄陽,武陵王讓楊安玄參加過上巳節再走。上巳節在上古時期是擇婚節,因在三月上旬的巳日得名,如今變成三月三日,不再管是否巳日,也從擇婚演變成水邊沐浴以祓災祈福的修禊節(1)。
魏晉時期,上巳節是最為盛大的節日,士民在這一天會出外踏青郊游,擇一風景秀美清流縈繞之地,散坐于水旁,吟詩作賦,以酒杯盛酒,置于清流之上,觀其沉浮之狀,酒杯停至誰面前,便取而飲之。
除曲水流觴外,還有「曲水浮素卵」和「曲水浮絳棗」之戲,與曲水流觴是同樣的道理,為不會飲酒的人準備。
因得知豫章郡公劉裕要前來建康參加上巳節,武陵王決定今年的修禊節定在皇城華林園中。南平郡公劉毅聞訊,亦奏請前來,離上巳節還有數日,建康城中已是風雲際會。
三月一日,大朝。
天子居中而坐,瑯琊王司馬德文站于天子左下側,武陵王司馬遵站在右側,豫章郡公劉裕、南平郡公劉毅、弘農郡公楊安玄皆在朝列之中。
看三人皆雄姿英發,司馬遵暗中感慨,若殿中三公能齊心輔佐朝廷,晉室中興有望。只是天子冷暖不分,如果能折服三人,自己唯有巧妙利用三人之間的關系達成平衡,勉強維系江山延續。
禮畢散朝,眾人轉至東堂議事。
五兵尚書董懷奏,河間景王之子司馬國璠、司馬叔璠在桓玄篡逆之時北奔南燕,奉偽燕皇慕容超之命率軍攻陷武原城。
武陵王眉頭微皺,他正打算派使者前往南燕召回司馬國璠兄弟,壯大宗室實力,這兩兄弟率軍佔領武原,讓自己的打算落了空。
話音剛落,劉裕便出班奏道︰「疆土不容有失,可命下邳太守孟懷玉、彭城內史羊穆之率軍收復武原城。」
楊安玄念頭一動,武原在彭城之東,下邳之北,但離兗州魯郡亦不遠。自己被朝廷任為兗州刺史後,命習闢疆為兗州別駕,庾仄為治中,鎮定陶城。又命俞飛為兗州司馬,鎮鄄城,將陳漁所率水師撥歸俞飛統轄。
因泰山郡、魯郡與南燕接壤,魯郡又是孔府所在,楊安玄調任楊孜敬為泰山、濟北、魯三郡太守,讓其鎮武陽城,招募兵馬為東取南燕做準備。襄城太守之職由司州刺史魯宗之之子魯軌接任。
來京近兩月,楊安玄謀劃在朝堂上與劉裕分庭抗禮,但劉裕坐鎮京口,朝堂上通過王謐等人發聲,楊安玄又不常上朝,找不到機會。
今日劉裕與自己並列朝堂,提議收復武原城,本無所謂對錯,只是自己要借這個機會表明態度。
于是,楊安玄出班奏道︰「武原城在兗州之東南,臣請朝廷下旨命兗州出兵,臣一定能收復武原城。」
武陵王微笑道︰「兩位卿家踴躍爭先,孤甚感欣慰。朝廷有兩位卿家在,何懼秦、燕,收復故土指日可待。」
朝列之中劉毅面色不虞,他自視與劉裕、楊安玄等人並肩齊立,當初奪取江陵,天子還曾下詔大事悉決于己,只是如今再沒人提起。
想到這里,劉毅亦出班施禮,道︰「王爺,司馬國璠兄弟身為宗室,因桓玄篡逆之故才逃往南燕,此次奪取武原城亦是不得已而為之。何不派使者前往武原,說服司馬國璠兄弟回歸朝廷,豈不兩全俱美。」
三人奏對無疑劉毅所說最合武陵王心意,司馬遵欣然道︰「南平公深謀遠慮,思慮周全,孤以為此議甚妥,諸卿以為如何?」
朝堂之上諸臣各執一詞,有贊同劉裕的,有附議劉毅的,楊安玄的奏對只有少數幾人附和。
楊安玄微笑地看著爭論成一團的朝堂,眼前情形亦在意料之中,附和自己的人不多,說明自己在朝堂上的影響力小,但願曾安能不負已望,舉薦的那些國子監同窗將來能在朝堂上為自己發聲。
瑯琊王從宮中回轉,得知爭論後道︰「不妨先派人前去說服司馬國璠兄弟,能不戰而勝為上;命下邳太守孟懷玉、彭城內史羊穆之整頓兵馬,蓄勢待發;兗州兵馬準備接應,若南燕出兵可趁機攻取瑯琊。」
一席話將楊安玄三人都安撫,眾人齊齊躬身領命。
散朝之時,劉裕來到楊安玄面前,笑道︰「安玄,京口一別已有十年,愚常聞雍州捷報,恨不能與安玄並肩斬殺胡虜。」
楊安玄拱手道︰「豫章公掃平孫恩、逐走桓玄,功高蓋世,愚望塵莫及。」
劉裕佯怒道︰「當日在沙洲初見,愚與安玄便一見如故;京口校場相爭,亦是為國效力。別後十年安玄為何如此見外,呼愚德輿即可,若是一口一個豫章公,豈不是讓愚稱你弘農公。」
楊安玄哈哈笑道︰「德輿兄豪邁直爽,真英雄氣概也。」
劉毅上前拱手禮道︰「德輿、安玄,別來無恙乎。」
楊安玄與劉毅僅在京口校場比試時見過一面,彼此的印象都已模糊,楊安玄忙還禮,笑應道︰「南平公風采更勝往昔,英武中透著儒雅,讓人生羨。」
劉毅被楊安玄說得開懷大笑,捋須道︰「當年與愚比箭的俞飛現在何處?什麼時候能再斗上一場?」
楊安玄微笑,當年劉毅敗于俞飛之手,十年過去依然念念不忘,此人氣量狹小,與劉裕實在無法相比,難怪按史實會敗在劉裕手中。
眾官圍攏過來,加入寒暄之中,便連武陵王也上前道︰「等上巳節後,孤在府中設宴,招待德輿、希樂和安玄。」
劉裕京中府邸在廣陽門右御街西側,原來是桓謙的住處,武陵王將此宅賜給他。宅院很大,劉裕不常在京中,索性讓劉穆之、徐羨之、臧熹等人搬到宅中居住,亦如京中開府一樣。
回到車騎將軍府,劉穆之等人前來參見,劉裕笑道︰「無須多禮,且說一說京中情形。」
劉穆之把楊安玄在京中交往門閥、推薦官員之事陳述了一遍,徐羨之在一旁補充,劉裕捋須靜听,不時發問。
足足說了兩刻鐘,劉裕凝眉道︰「如此說來楊安玄是想插手朝堂了,瑯琊王和武陵王皆有意扶持他。」
徐羨之道︰「主公不妨過些日子將這些人想辦法遷出京去外任,剪除楊安玄的羽翼。至于曾安,獨木難成林,起不了風浪。」
劉穆之蹙眉道︰「關鍵在武陵王,即使武陵王按主公所說將這些人外任出京,待到明年又如何?這些人都是門閥子弟,若是楊安玄將這些人都收入雍兗任官,豈不更得門閥之心。」
劉裕微笑道︰「道和如此說,可是有了應對之策?」
劉穆之應道︰「楊安玄進京造勢,拉攏門閥,如今看來其志並非僅在提升門閥品階。主公何不推波助瀾,索性夸贊楊安玄有經天緯地之才,上疏將其留在建康為官。」
徐羨之拍掌贊道︰「妙哉,此捧殺之計也。」
劉裕讀書不多,問道︰「宗文,何為捧殺之計?」
「此典出自東漢名士應劭所著《風俗通》,「殺君馬者路旁兒也」。」見劉裕一臉茫然,徐羨之解釋道︰「就是通過夸贊的方式來害他。」
劉穆之見劉裕依舊不解,道︰「主公可知毛遂自薦故事?」
劉裕點頭,他讀書不多,自知短處,在京口便請文士讀史講經,听過毛遂向平原君自薦,脅迫楚王救趙的故事。
「毛遂功成之後,被平原君奉為上客,亦為趙王
所重。後來燕軍伐趙,那些不滿毛遂得志之人便向趙王進言,讓毛遂領兵抗敵,聲稱以毛遂之能退燕軍易如反掌。」
劉裕靜坐听著劉穆之的講解,心中已經猜中了毛遂結果。毛遂長于謀略,帶兵打仗切非強項,強迫其率軍出戰,是逼其送死,只可惜出謀之人不顧國家,葬送出戰的兒郎。
「那些小人將毛遂夸得無所不能,于是趙王鐵心讓毛遂領軍,毛遂屢辭無果,只得領軍與燕交戰,連戰連敗,丟城失地。毛遂自知難辭其咎,拔劍自刎謝罪。」
「道和是要愚四處宣揚楊安玄之能,將其留在京中。」劉裕眼中閃過厲光,笑道︰「若楊安玄果真能留在京中,便將尚書左僕射讓于他何妨。」
劉裕知道,離開了雍州的楊安玄,不過是籠中之鳥,將任由處置。
徐羨之沉吟片刻道︰「愚看楊安玄會堅辭,反倒助長了他的聲名。」
劉裕笑道︰「無妨,屆時讓武陵王或瑯琊王出面極力相請,楊安玄若再三不肯,說明其忠君報國之心有偽,辜負眾望。」
去年迎回天子,朝廷亦有意留劉裕在建康為官,劉裕再三不肯,最後天子駕臨劉裕私宅相請,逼得劉裕前往宮城表明心志,方才得以回歸京口。
劉穆之沉聲道︰「主公一面宣揚楊安玄才能,一面暗中詆毀其擁兵自重,心懷叵測,等到楊安玄再三不肯留在京中,天下臣民對其自然離心。」
徐羨之打了個寒顫,嘆道︰「道和之計,無論楊安玄如何應對,都必中招,愚不如也。」
劉裕笑道︰「道和和宗文是愚的左膀右臂,有你們在京中愚在京口方能高枕無憂。」
看了一眼安坐不語的臧熹,劉裕道︰「義和,為何過年不回京口,你姐姐想念質兒,等愚回京口你帶質兒與愚一同回轉京口。」
臧熹,劉裕發妻臧愛親之弟,其子臧質,年方七歲,甚得姑姑臧愛親喜歡。
臧熹欠身禮道︰「主公,楊安玄年前上疏前來京城朝覲,微臣雖無道和、宗文之才,卻想著能拾漏補缺,獻愚者之得。」
看著正襟危坐的小舅子,想起當初佔領皇宮時情形,知道他生性謙謹,劉裕搖搖頭沒有再說什麼。
「注(1)︰《荊楚歲時記》︰三月三日,士民並出江渚池沼間,為流杯曲水之飲。《蘭亭集序》便是記錄此日。晉人成公綏記錄上巳節」考吉日,簡良辰,祓除鮮禊,同會洛濱。妖童媛女,嬉游河曲,或漁縴手,或濯素足。臨清流,坐砂場,列罍樽,飛羽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