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怎麼那麼耳熟?
易傳宗腳下踹人的動作一緩,眨巴眨巴眼楮,看著那像是被定住了的華秘書。
此時,華秘書還是保持著沖進來之後連忙轉身的動作,整個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就那麼愣愣的站著,也是眨巴眨巴眼楮搞不清楚情況。
他沖進來的時候, 一個車間里面,北邊的一群工人扎在一堆裝模作樣地干活,實則轉頭看著東南方向。
這看熱鬧的動作就很標準。
當時華鐘心中暗道不好,這一看就是有事兒啊!通過之前詢問的消息,廠長可是到了這個車間。
他加快了腳步,一個前沖連忙看過去, 結果他看到了什麼?
一個工人趴在長椅尾端的方桌上面睡覺!
一個工人躺在長椅上面側著身姿, 臉色和煦中帶著三分嚴肅地伸手指著保衛科的成員,那姿態顯然是在進行批評和思想教育, 和前些年行軍打仗的老油子似的。
那保衛科的人也是夠配合,就算身後扛著槍,他也是彎著腰耷拉著腦袋,一看就是在進行強烈的自我批評,顯然已經認識到自己的錯誤。
但問題是,廠長和工廠的一些領導怎麼在長椅後面看著?
華秘書定了定神,就更加迷糊了。
作為廠長的辦事秘書,軋鋼廠有什麼風吹草動他是知道的,踫巧眼前這個漢子在工廠里面的聲音不小,各種傳聞就沒有斷過,他是認識易傳宗的。
華鐘小心地轉向廠長的方向,那臉色陰沉的, 他就沒見過廠長這麼生氣過, 這是惹了大禍了!
易傳宗一直盯著華鐘瞅著,工廠里面的大紅人,他哪能不注意?
再就是, 剛才的聲音莫名的有些熟悉, 他有些想起來了, 但是心里又有點不願意往那邊想。
之前易傳宗和楊廠長聊過,也說過好幾次話,印象……還是很深刻的!
易傳宗看著桌子前面的劉元,他心中已經有點搞清楚狀況了。
這徒弟不能要了,跟著領導一塊合著伙地看他的戲!
易傳宗朝著前面使勁踹了一腳,口中喝道︰「睡覺!睡覺!睡覺!工廠里面那麼吵你也能睡得著!早晚得栽睡覺上面!」
「沒听見我說領導來了?還不給我拿火!」
易傳宗踹完之後一個骨碌翻身坐起,麻溜地拿起中華煙。
劉元差點被踹翻在地,他這時候也知道現在不用裝了,手忙腳亂地將手伸進兜里,連忙將口袋里面的火柴拿在手上,剛拿出來就被一只大手奪走了。
易傳宗一手拿著煙,一手拿著火柴盒,連忙轉身看去,看見後面的一大伙子人,最前面還站著楊廠長,他暗暗吞了一口口水。
一個閃身,易傳宗連忙來到楊廠長面前,訕笑道︰「楊廠長, 我這徒弟不懂事,上班的時候竟然睡覺!就是干完了活也不能這樣啊!大家在一個工廠,那就是一家人,幫著工友干活怎麼了?」
「這活又不是給自己干的,一分耕耘,一份貢獻,一份榮耀,同心協力創建更美好的家園。他還年輕不懂事,等後面我指定好好教育教育他!」
「您身當重任,日理萬機,竭精殫力地為處理好工廠的事物,心中牽掛著廠里兩萬口子人,更是擔憂著祖國工業發展,一刻也不敢松懈。」
「這點小事兒怎麼能麻煩您呢,您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撐船,這次就放過他,下次他絕對不敢這樣了!我一定幫您好好教訓他!」
「要不,您先抽根煙?」
易傳宗點頭哈腰地一陣恭維,手中已經將煙給掏了出來,一邊小心地朝著楊廠長看著。
睡覺倒是沒有什麼,但是這吹牛逼的時候被人看到了,還說了不少大實話,那麼多人看著,這個活可怎麼整?
他沒有閃啊!
一切,都是怪這個徒弟,師傅睡覺那是有資格睡覺,獨立車間里面打呼嚕都影響不到人家。
一個三級鉗工敢在工廠里面睡覺?
就不能幫他看著點人?
最可恨的就是合著伙看他演戲。
廠長怎麼了?
怎麼就不敢跟廠長干一架?
得虧他還惦記著這個好徒弟,好家伙,跟著廠長一塊蒙他。
楊廠長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易傳宗,特殊情況,特殊對待,睡覺、吃飯本身沒有什麼大事。
第三軋鋼廠沒有什麼大的研究項目,主要就是冶煉鋼鐵,在獨立車間里面的大師傅,不說和沈陽黎明航空發動機制造廠尹工那般地位,但是小小不然干完活翹個班什麼的,紀律方面也能寬松一下。
這帶著徒弟在普通車間里面招搖過市,那就著實有點顯擺了。
最主要的就是這張嘴,當真是什麼話也往外說!
易傳宗前世網上突突習慣了,感覺沒什麼人就巴拉巴拉說個不停。
楊廠長橫了易傳宗一眼,這小子是夠機靈,指桑罵槐地對著自己一刺撓,承認完錯誤對著他一陣拍馬溜須,這高帽子戴起來,他還能拿這人怎麼著?
就人臉皮也是夠厚,剛才還對工廠里面充滿不屑,言詞很是嘲諷,轉眼間都能變成一家人了。
一時間,楊廠長著實不想搭理易傳宗,轉頭對著華秘書招招手。
看碟下菜,他準備先模一模情況。
華秘書自然是放開了腳步連忙跑過來,一到跟前連忙解釋道︰「廠長,我在通訊室那邊寫著說明,如今電報已經發了一遍。兩位工程師在那兒看著設計圖入迷了,一時忘了匯報,我發完電報回去確定了一下,設計圖是易傳宗做的。」
「我當時應該自己安排喊人的,沒想到竟然出了差錯……」
楊廠長擺擺手示意後面的不用說了,自己這個秘書辦事怎麼樣他還是很清楚的,就像是現在一樣,實事求是的說明情況,有事兒來了擋不住,他這邊都有突然情況,那邊出點問題很正常,毫不推月兌責任,後面認錯的話就不用听了。
只是目光一轉,楊廠長再次看著易傳宗,他真沒有想到這人竟然有這般才能,才來軋鋼廠半年吧?好像那時候還是剛進城?
這是什麼天賦?
此時那張臉上笑容居多,要說是心虛,恐怕就是這次被抓到,多少有點心虛。
但要說多怕,這人是一點都不害怕。
听听剛才的話,什麼領導不領導的,那邊根本就不在乎,都當成普普通通的群眾來看。
降級、下放、批評、扣錢,就當是別人扔塊石頭過來。
這人心大著呢。
也難怪能跟他那些子輩玩一塊,都是肩膀扛著腦袋的男人誰比誰弱,‘看不起他,就是看不起自己’。
就是說錢的事兒也不好使,那話頭就不似缺錢的樣,根本就沒有挾制的東西。
還想著當個一級工,干完了活在車間里面睡覺?
楊廠長心里明白,這人手里面有技術,本身有才能,連沈陽那邊都求賢若渴,一個廠長為這人打了倆電話,這事兒還沒完,最後少說還得有第三個,約好了的!
他這邊要是不重用,明天就有人來請,這人根本不在乎這個,說不定還不想去,心里惦記著那兩塊石頭呢!
什麼石頭值四百塊錢?他心中多少有點好奇。
想到這里,楊廠長心里哭笑不得,自己廠里有這麼個人物,要說開心那肯定是開心的,有才華的人他也喜歡啊!
那麼大一個廠呢!沈陽那邊最多的時候能到容三萬人,他第三軋鋼廠現在就兩萬多!
說不定這人來點什麼想法,廠里就提升不小,他個人功績肯定是被上面夸獎,被同僚羨慕稱贊,就按照貢獻來說,他冶鋼也不比航空小到哪里去!
放不放人這事兒,他得再看看,不行就等兩年!
就是這脾氣也是讓人頭疼啊!
楊廠長感覺有些傷腦筋,這技術到了頂的人,古時候皇帝看見這些人都煩!
都是一種巔峰,拿出自己最擅長的東西比一比,只要不是殺了他,這人的脾氣就捋不順!
能拿他怎麼著?
只能受著。
尤其是這小子,楊廠長看著血壓都有些升高,抽著中華煙,人有八尺高。
要說背景,也是硬岔子。
這體格也是異常強壯,工廠里面一個人打了五個熱身都算不上,街道上他當兵的兩個後輩都被干翻了,到了野外這人老虎野豬的也能干翻,很危險的人!
別看這小子現在低眉順眼的,但凡是惹著他,那在外面是什麼都敢說。
他心里很是懷疑,要是兩人不認識,這小子又是在第三軋鋼廠,他這個級別的領導好不好使?
楊廠長沉吟著將現在的事情在腦子里面過了一遍,這才開口道︰「傳宗。」
易傳宗精神一振,連忙應聲︰「楊廠長!」他心里忍不住碎碎念,‘那麼長時間不說話,還挺嚇人的,糟糕啊,要被拿捏了。’
楊廠長點點頭突然笑了,說道︰「你和小濤、小逸都是好兄弟,怎麼就不肯叫我一聲楊叔?」
文濤和景逸兩家才算是真的親近,不過老一輩是老一輩,小一輩是小一輩,宗烈那是和景逸合得來,偏偏文濤和景逸關系僵硬,文濤和宗烈又是死對頭。
易傳宗乖巧地喊道︰「楊叔。」
按理來說他第二次見面是應該稱呼楊叔的,只不過稱呼得看人家身份。
別看他喳喳嗚嗚的,說是處長才勉強算是干部,那是因為這是在四九城,直轄市,更是首都,這邊領導多了去了,誰知道都有誰?
上限到頂!沒再大的了,一個處長多大官自然就不用說了。
但是,這級別再提一下子就不一樣了,跟部門領導匯報工作了!人家楊廠長是司級干部,廳級正職。
現在22個省,3個自治區(65年才批的廣西和xz),四九城和sh兩個直轄市。
這里面可只有兩個市,這兩個市的市長肯定是比楊廠長高著一大級。
其他的市,沒有了……
現在沒有副省級建設的市,不需要部門的大領導管理。
全部都是地級市,市長的級別和楊廠長是一樣的,現在還重視工業的發展,這地位就不用說了。
他想稱呼人家親近點,那得看人家避不避嫌。
有事兒能使上勁兒了就行了,本來就不是兩人處的交情,他也不指望套瓷得多近乎。
听到兩人這麼對話,孫主任眼楮頓時一突,心涼了。
好家伙,完全沒看出來啊!
這兩人關系這麼近?這姓易還有背景?
之前他辦的那些事要是一查……他不知道李主任還能不能護的住他。
身後的一眾領導看易傳宗的眼神全都變了,之前楊廠長那般態度,他們多少認為兩人可能親近點,不過領導的心思誰知道?也可能是想趁機糾正一下工人的工作態度問題。
听到易傳宗說的那些話,一個一個的更是噤若寒蟬,這家伙太能捅簍子了,這些話是能擺在明面上說的嗎?
更何況是在楊廠長的面前說出來?
這是惹了天禍!
工廠里面這會兒清淨不了了,一個個的都開始反省起來,有事兒的想著抓緊藏一藏。
孟主任那邊也是嚇的不輕,難怪被人穿了小鞋一點都不在意,原來是有這關系在這擺著?
幸好,他本來就感覺易傳宗是工廠里面的大師傅,對于易傳宗的技術很是尊重,不影響他管理車間,也就放之任之,也沒什麼得罪的地方。
這會兒保衛科的任少山也是內心恍然!
難怪敢在工廠里面這麼鬧,難怪孟主任處理的這麼小心,難怪連那個一頭扎在工廠里面干活的工人都那麼橫!
這孟主任好會看事兒啊!
這家伙關系那麼硬,狂點怎麼了?
心情最糟糕的就是保衛科的錢武亮!
這會兒他有些發暈!
他悔啊!
後悔兩人搶著跑了一個近的地方,後悔之前廠長問話的時候沒有說清楚。
如今楊廠長讓他來演這場戲!
這人之前說的那都是些什麼玩意?
他這邊明明沒有說幾句話,那邊嘟嚕嘟嚕的啥玩意都往外冒!
他惹了多少人?得罪了多少人?事態一發展,已經數不清楚了!
錢武亮感覺自己現在站在哪里都不好使了!工廠里面的人得罪個遍。
易傳宗那邊叫楊廠長叔,他這邊喊楊廠長,楊廠長。
易傳宗能扛的住,他該怎麼辦?
楊廠長不會關心其他人怎麼樣,他見易傳宗這態度心中可是放松了不少。
這人有脾氣歸有脾氣,但是在自己面前還是很乖巧的嘛!
沒有想象中的那般桀驁不馴!
人家好好的干活非得惹他干嘛?
「傳宗啊,你之前的工作很不錯,沈陽黎明廠的芮廠長給我打電話了,那邊很是認同你的設計,對于飛機發動機的研究和改進很有建樹。」
「詳細的評測已經電報過來了,我現在雖然不知道具體功績,但是能讓那邊打電話過來,你的功勞不小啊!後面工廠開會研究一下,評審具體的貢獻,給你應得的獎勵!」
楊廠長面帶笑容地稱贊著,這小子這麼跳,他又得安撫這邊,又不能讓下面的人認為他以權謀私進行偏袒。
不……不是……發動機?
易傳宗眨巴了一下眼楮,暫時將這事兒拋開。
听楊廠長現在的話,‘開會研究一下’,評審‘具體’貢獻,‘應得’的獎勵。這是要替他出頭啊!
易傳宗很是開心地咧嘴一笑,轉頭看著孫主任那一臉訕笑的模樣,他臉上的笑容變得更加燦爛了。
姥姥地,王八蛋,山不轉水轉,這會兒輪到這孫賊了!
給他壞的工件,安排他到自己徒弟的車間,要不是他真牛逼,到了這邊也壓得住場面,還真讓這孫賊看了笑話。
本來他不想告狀的,麻煩人家楊廠長,還不一定信他,也不好處理。
但是現在楊廠長信了,還要動刀?
今天說這些話似乎也不是壞事?
易傳宗臉上笑容不減,口中謙虛道︰「這本來就是我的職責,都是我應該做的工作,在您的領導下我們自當竭力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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