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沛換上太監衣服,腰里揣著金黃的門禁腰牌,跟著趙禎,從西華門進宮,路過集英門、皇儀門,穿過垂拱門,來到福寧殿。
趙禎囑咐葉沛在寢宮里等他,他換上一件大紅底雲龍紋朱紗袍,匆匆去赴中秋宴。約麼一個半時辰,趙禎又急匆匆回來,吩咐小太監們,沒有他的吩咐誰都不許進來。
趙禎進來神神秘秘地說︰「沛兒,你看我給你帶回來了什麼?」
葉沛湊過來看,趙禎從寬大的袖子里拿出一塊絹帕包,他仔細地一層一層打開,原來是兩塊做成螃蟹樣子的酥餅。
葉沛見狀笑起來說︰「哪有像你這樣的皇帝,龍袍袖子里藏著點心的。」
趙禎靦腆地說︰「我怕你等的久了會餓。」
「嘻嘻,我確實有點餓了,卻之不恭。」葉沛接過去小口地吃起來。她又問趙禎︰「六哥哥,你現在對蝦蟹還過敏嗎?」
趙禎說︰「好多了,但是蟹子我還是不敢吃的。」趙禎一邊說一邊到八寶格子上取下一套茶具,「我點茶給你喝。」然後出門取了小茶爐進來。
葉沛吃著點心看趙禎點茶,銀質的茶瓶在紅泥小爐子上煮著。趙禎拿出一塊印著龍鳳紋樣的小茶餅,他用一張茶紙包著茶餅,用小茶錘將它敲碎,取出一些放在銀質茶碾上細細碾磨,將碾碎的茶粉末用茶羅篩了,放入一只燙好的建盞中,注入少許開水,用茶筅慢慢調制,等茶膏調制均勻,才又提瓶擊水,擊出細膩茶乳湯花。趙禎手法嫻熟,動作溫柔,葉沛很欣賞地看著,嘴角擒著淡淡的笑。
趙禎將這盞茶遞給葉沛,只見黑紫色的茶盞中鋪滿了雪白的茶乳湯花,底下隱隱露出青色的茶湯,葉沛細細品了一口,滿鼻清香。
葉沛說︰「六哥哥,你做的真好。」然後擺弄著手里的茶盞道︰「這只建盞也好看。」
「這是金縷鷓鴣斑。」趙禎說著,手中動作不停。
「哦,怪不得這樣美輪美奐,果然是入窯一色,出窯千變。」葉沛仔細欣賞著這只茶盞。
建盞是福州建窯燒制的黑釉茶盞,造型古樸渾厚。點茶時,黑色的茶盞中飄著白色乳花,對比強烈,相映成趣,因此建盞受到文人墨客的追捧。這建盞上的斑紋是窯變造成的,因此世上沒有一模一樣的建盞。因為建窯燒造溫度高,窯變不可控,條紋如兔毛的兔毫盞已是盞中精品,而這形如鷓鴣羽毛的鷓鴣斑,因為燒造技術要求更高,便是建盞中的珍品,而斑點更細膩的金縷鷓鴣斑則是盞中極品,便在宮中也是少見的。
葉沛說︰「這茶讓我想起一首詞︰老龍團,真鳳髓,點將來。兔毫盞里,霎時滋味舌頭回。喚醒青州從事,戰退睡魔百萬,夢不到陽台。兩腋清風起,我欲上蓬萊。」
趙禎听了葉沛之言燦爛地笑起來,「沛兒還是像小時候一樣聰慧,滿月復經綸、出口成章。」趙禎用同樣方法為自己也烹制一盞,兩個人對坐在茶桌前品茶。「這建盞看似笨重,卻有至拙至樸之感。」
趙禎品了一口茶,又說︰「小時候我見爹爹手把手教趙允熙點茶,不知有多羨慕。他卻不教我,也許因為我是庶出吧,沒有地位來學點茶精意。那會兒姨丈(指葉沛父親)答應我教我點茶,卻沒有實現。我現在這手藝還是進了宮,帝師教的。」
葉沛听了趙禎的話,不知是何滋味。她抬頭看看趙禎,已經不再是小時候那個敏弱的稚子了,可是他還是有一顆敏弱的心,小時候缺失的東西,長大了是怎麼也彌補不回來的。
「記得那會兒剛剛進宮,我好怕大娘娘。」趙禎繼續說︰「她對我很嚴厲,比爹爹都嚴厲。我每天要背書到丑時,早晨卯時又起床。她每天要檢查我的功課,要是稍有差錯就要挨戒尺。我喘疾犯了,三個月都未曾嘗到肉味。可是我還是堅持著,因為我想,有朝一日我當了皇帝,就比爹爹的地位還要高了,天下之人都要听命于我。如果我願意每天都見到沛兒妹妹,我就可以每天都見到沛兒妹妹。你知道麼,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熬過那許多孤獨的歲月。就在咱們現在坐的這座宮殿里,只有我一個人,我夢想著你就坐在我對面,吃我拿的點心,品我點的茶,就像現在這樣,一直坐著,每天都能這樣。然而那時,將近十年的時間,這里只有我一個人,每天夜里,看著一輪月影從升到降,看著東方出現血色的朝陽。然而今夜,這月中的嫦娥憐惜我,讓我實現我的夢,讓你如我夢中的模樣,坐在我的對面。」
葉沛認真地听著,這真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你記得有一次我回王府見到你說的話麼?」趙禎突然問。
「什麼?」
趙禎繼續說,「那次我回王府,用膳時趙允熙笑話我狼吞虎咽,說沒有帝王風範。我很委屈,那時我幾個月都沒吃過魚蝦了,我好想念那醉蝦的味道,只有你幫我剝蝦。我述說大娘娘的嚴苛,趙允熙又說我受不了苦,將來難成大氣,只有姨母(指葉沛母親)安慰我,對我說︰‘慢慢來,一切都會好的。’沛兒可記得我之後說了什麼?」
葉沛想起了當時的情形,趙允熙的譏笑,趙受益的委屈,而趙受益之後說了一句話,讓葉沛現在想來一陣臉紅,他說︰「將來我要娶沛兒表妹當皇後!」
趙允熙譏笑道︰「怎麼可能!我和沛兒表妹早有婚約,將來她是要嫁給我做王妃的!」
趙受益一本正經地說︰「那又如何?別說你們還沒有成親,就算她已經嫁給你了,等我當了皇帝,也可以把她搶過來。大娘娘就是先嫁給龔美,又遇到先帝,嫁給先帝的。」
當時在場的兩位母親都是一陣驚慌,「六哥兒不可亂說的!」
雖然趙受益不再說話,可是那一份決心卻留到了現在。當趙受益登基為帝,變成了趙禎,他當年所說仍是他魂牽夢繞的誓言!
葉沛想到這些,心中酸澀,那場景大家只覺得是小兒心思,可愛可笑罷了,現在想來卻有無限惆悵。
葉沛面露慍色說道︰「別瞎胡說。」
趙禎看了葉沛的神情,知道她已經明白自己所指,不再說話。兩個人對坐著默默飲茶。
頓了一頓,趙禎突然想起那日金 明池相遇的事,便問道︰「那日我在金 明池遇見的可是沛兒妹妹你?你那天穿著男裝。」
葉沛一怔,想起來,不好意思地說︰「哦,還真是,當時我心情不好,也沒有仔細看看那富貴公子是誰。」
趙禎問︰「沛兒妹妹那天哭得真是傷心,你遇到了什麼委屈?」
葉沛紅著臉說︰「沒什麼。我當時還向六哥哥發了脾氣,對不起!」
趙禎道︰「我想那就是緣分,讓我注定遇到你的緣分!我以後再也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委屈了。」葉沛听了,臉上更紅,不好意思地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茶杯,兩人一陣沉默。
趙禎打破沉默,站起身來對葉沛說︰「沛兒,你來,我給你看看這個。」
兩人來到後面書房,一排排的書架上放著整齊的線裝書籍。
趙禎想夠架子頂上的一個綾羅錦盒,試了試差著一大截。
「等我去拿梯子。」趙禎搖搖頭說。
「不用,我來夠吧。」不等趙禎反應過來,葉沛伸手攀住楠木書架的一個犄角,一個「旱地拔蔥」跳高三四尺拿到了錦盒。
「沛兒,你小心呀!」趙禎哪知葉沛身懷武功,怕她摔了,雙臂上舉,抱住葉沛。
「哎呀呀!你快閃開。」葉沛本來毫無危險,只是書架中間地方狹小,葉沛懸在空中,被趙禎拽了一下,反而撲倒在趙禎身上,兩個人一上一下雙雙落地。葉沛手里舉著錦盒,身體撲入趙禎懷中,趙禎重重地摔在地上,雙臂緊抱著葉沛。趙禎落地,只覺得懷里溫軟舒順,竟一時呆住了。葉沛身體輕盈,一骨碌如狸貓般翻身站起。
葉沛起身見趙禎仍然呆呆地躺在原地,以為他摔得狠了,連忙放下錦盒來扶趙禎。
「六哥哥你沒事吧?」葉沛一邊幫著趙禎彈土,一邊抱怨︰「哎呀,你不扶我還好,你看,這下咱倆都摔倒了。」
趙禎見葉沛沒事,不顧自己疼痛,站起來便捧著錦盒打開,笑著說︰「還好沒摔壞。」
葉沛湊過來一看,不過一個「磨喝樂」女圭女圭,不屑地說︰「我當什麼寶貝,你都不顧自己摔的疼不疼了。」
趙禎說︰「這可不是普通的磨喝樂,你仔細看看。」
葉沛接過來細看,她突然意識到,這是她當年隨手送給趙禎的磨喝樂。那年他剛進宮,回王府不知因為何事哭泣,她隨手將正在玩耍的磨喝樂塞在他手里。
「這是我送給你的那個磨喝樂?」葉沛問。
「是啊,這是你送給我的那個磨喝樂,我一直珍藏著,小時候天天看,听說你不在了,我怕睹物思人才置之高閣。」趙禎眼光閃爍著說︰「你記得你那時對我說了什麼嗎?你說當我寂寞時就對它說話,當我受委屈時就告訴它。回宮第一年我就是這樣做的,有心事對它說,有它安慰我,心情真的好很多,仿佛我身邊多了一個泥做的朋友。」
葉沛心疼她的六哥哥這樣寂寞、悲苦,作為同齡人,他們都各自忍受著不同的傷痛。
正在這時,門栓響動,有人從殿外推門,推不開,便問︰「官家,可是發生了什麼事麼?我听到 當一聲。」
趙禎知道是服侍他的小太監黃金寶的聲音。趙禎來到外間,對著門回答︰「沒事,我取書掉落一本,沒事,你下去吧。」
「是!」
葉沛听見小太監慢慢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