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禎與葉沛兩個人坐回茶幾前,將磨喝樂放在茶盤旁邊,又說了一會兒話。
葉沛聊聊自己在棲鳳山的見聞,趙禎說說自己在宮中遭遇。
突然,院子里一陣雜亂,黃金寶在外面喊了一句︰「太後駕到!」
趙禎和葉沛都是一驚,趙禎站起來,拉著葉沛往里間推,低聲說︰「沛兒你快藏起來,出什麼事你也別出來。」
葉沛點頭進了寢室,趙禎整整衣袍,出來開門。
只見太後劉娥身著宮服款步走進門來,葉沛躲在珠簾後偷看︰劉娥太後五十幾歲年紀,面上雖有少許皺紋,但是眉清目秀,妝容細致,想來年輕時定是極美的人物。她身量不高,身上穿著削金色短襖,下著大紅羅裙,雙裙帶飄然長垂,高髻未冠,發髻上插著幾只花釵。美麗端莊之外,她自有一種壓倒一切的氣勢,有一種讓人不能悖逆的威嚴。
趙禎恭敬施禮道︰「兒臣恭迎大娘娘鳳駕。」
劉娥也不答話,款步進來福寧殿。她低頭看見堂上角落擺放著茶幾,上面放置兩只茶盞,一個磨喝樂女圭女圭。趙禎隨著劉娥眼光望去,心中一凜,更加緊張。
劉娥緩緩地說︰「官家,你一個人在殿中正做何事?」
趙禎說︰「兒臣正在殿中看書。」
「中秋宴席上我看官家進食甚少,又提前離席,許是有何不適,因此這晚間過來看看。你許久不拿這個女圭女圭出來看了,今日怎地又想起拿出來了?」
「回大娘娘的話,孩兒是一時無聊,拿它出來陪我飲茶。」
「你這孩子總是這樣,喜歡一個人獨處,拿個女圭女圭當知心朋友。不過你要知道,身居高位,本就是高處不勝寒,這皇帝寶座本就是個寂寞位子。」劉娥語重心長地說。
「兒臣明白。」趙禎恭敬回答。
「對了,怎麼沒看見跟著你的陳忠意?」劉娥邊說邊往里間走。
趙禎剛剛扯謊遮過去茶幾上的兩只茶盞,見劉娥要進寢室更為緊張。他快走幾步擋在珠簾前,說︰「陳忠意今日值休。」
「今日中秋有宴飲,就該讓他一直跟著你。天氣一天比一天涼了,我來看看你的被褥他們換成厚的沒有。」
「這等小事何須大娘娘親自操勞?」趙禎此刻的心砰砰直跳。
「你叫我一聲大娘娘,我就得管你一日。為娘的哪有什麼操勞不操勞的。」劉娥仍舊往里間硬闖。
趙禎擋住不退,劉娥說︰「你這還未娶皇後就不讓為娘進你寢殿了?」
趙禎听了這話,嚇得一身是汗,閉上眼說︰「兒臣不敢!」
劉娥挑簾進去,在里間轉了一圈又出來,說︰「我明天讓陳忠意給你換套厚鋪蓋。天晚了,你早些睡下吧。」
趙禎本來以為必是一場風波,可沒想到劉娥出來後面色如常,竟毫不發作,他心中像揣著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送走了劉太後,趙禎慌慌張張跑進寢室來。他看見葉沛正彈著袍擺,站在寢殿中央。
「你見到太後沒有?」趙禎急切地問。
「看見了。」葉沛表情平靜地說。
「那她看見你了嗎?」
「當然沒有。」葉沛先是故作鎮定,見了趙禎急切的樣子,「撲哧」一聲笑了。
「快說說,怎麼會這樣?難道沛兒在棲鳳山上拜了老神仙為師,學會了隱身術?」
葉沛听了更是好笑,說︰「差不多吧!」
「沛兒,急死我了,你快告訴我吧。」
葉沛指指頭頂的房梁,趙禎不明就里,葉沛說︰「我做了一會兒梁上君子而已!」
皇帝寢殿不同于平常人家房屋,從地到梁有一丈五六。趙禎抬頭看看,奇怪地說︰「你又跟我開玩笑,這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葉沛說話間一個「旱地拔蔥」早已抓住房頂一根椽子,使用「猿手」方法向上一攀,又一個「鯉躍龍門」,翻上房屋正梁之上。
這一動作嚇得趙禎目瞪口呆,張著嘴半天不知說什麼好。
葉沛拽著袍擺,一下跳下來,猶如狸貓落地,毫無聲息。
葉沛下來後,趙禎才說︰「沛兒妹妹,難道你真的學會了修仙之術?」
葉沛笑得前仰後合,半晌才說︰「得了吧!我這叫旱地拔蔥,下來這叫狸貓落地。我就是在棲鳳山學會了武術。」
「哦,原來如此。」趙禎重重地出了一口氣說道。
二人出來又坐到茶幾前,潑了冷茶,換水烹茶。
此時更鼓敲響,「邦、邦、邦、邦」敲了四下,表示已經四更天了。
趙禎听了「哎呀!」一聲,說︰「都四更天啦!我要準備上朝去了。本想留你三天,昨日你才來了一晚便有人報告了太後,你若在這里待上三天還不知會出什麼事情。你拿上御敕腰牌,一開宮門便回去王府,讓陳忠意換了衣服回來。我過幾天想辦法再去王府與你相會。」
葉沛明白其中深意,答應了準備回歸。趙禎拉開門栓,等著早晨捧洗面湯的太監宮女敲門時,應聲讓他們進來,葉沛穿著太監衣服混在其中,一閃身出了門,直奔西華門而去。
這一天趙禎退朝回寢殿補個回籠覺,倒是沒什麼異常。晚上沐浴時服侍他的老太監,發現官家肩膀上有一片淤青,關切地說︰「官家,您這是撞到什麼地方了?怎麼青了這麼大一塊?」
趙禎想到當時懷抱葉沛的情形,面上露出笑意,口中卻不以為意地說︰「沒什麼。」
「官家這是怎麼了?還笑起來了。」這位老太監是趙禎小時候一直伺候的魏敏賢,從八王府一直帶到宮里,他是看著趙禎長大的人,趙禎對他也沒有任何避諱。
趙禎想了想,還是直言對魏敏賢說了︰「你知道麼,我又遇到了表妹葉沛。」
「什麼?戶部葉元泰之女?」魏敏賢一臉驚訝,「她不是隨她爹爹去巴蜀上任時……」
「上天閔惜,竟還留下她一席血脈。她被一位隱士救了,一直養在深山,這才被送回八王府來。」
「哦?!」魏敏賢似有疑慮地沉吟了一下。
「你不感到高興麼?你也是看著她長大的人呀!」趙禎熱情地問。
魏敏賢擔憂地說︰「可是,官家,這竟有快十年了吧。你不知她此行是何用意,也不要被人騙了。現在官家身份不同了,萬事還要小心為妙。」
趙禎斂去了笑容,「你說她有可能是被人派來故意接近我的?怎麼可能?」
魏敏賢道︰「官家心地良善,哪知世事險惡,十年未見,官家如何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
「可是小時候我們一起長大的呀!」
「那是小時候的事情了,這麼多年她都沒有出現,為何現在突然出現?萬事小心為好。」魏敏賢規勸。
「我本來還想再查當年葉元泰被滅門的舊案。」趙禎皺眉說。
「官家,當年此事太後欽定結案,此時無故重翻舊案恐有不妥。很多事急不得,等等看,有些事情自然會水落石出。」魏敏賢語重心長的對趙禎說︰「官家,我是看著您一路走到現在,您的想法老臣很能體會。您知道麼,很多時候越是喜愛越不能表現得熱烈,那些居心叵測的人會利用您的善良,傷害您,傷害您所愛之人,最後反而沒有好結果。官家若是真心喜愛葉沛那孩子,就應該讓她遠離政治旋渦,等您親政了,再接她進宮來,總有一日能長相廝守。欲速則不達呀!」
听了魏敏賢如此說,趙禎一腔熱血被冰鎮了一般。「嗯,來日方長!」趙禎點點頭,將身體泡入熱水中,不再言語。
趙禎是庶出,從小不受八王重視,在王府時常常受到大哥趙允熙的欺負,他只有一次次的忍讓,才得以保全。進了宮,大娘娘劉娥又是那樣強勢霸道,他只有更加謹言慎行,才能保住自己的帝位。這一切練就了趙禎隱忍壓抑的性格。
但無論怎樣隱忍壓抑,趙禎總是覺得有盼頭的。他曾經想自己親政後就娶葉沛為妻,他要對她好,他要報答葉元泰一家。他喜愛葉沛,甚至是從小養成的習慣,因為那是對他最好的人,是對他最好的一家人。
可是如同晴天霹靂,當趙禎听到葉氏一家的死訊時,他心如刀絞,猝不及防,甚至感覺萬念俱灰,再無希望。這之後的十年間,他做事看似有條不紊,外人面前也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可實際他變成了太後劉娥的傀儡。他千依百順、沒有任何,只是言听計從的傀儡木偶。
但是,如果你認為趙禎只是一個被壓抑,被蹂躪,沒有頭腦的弱者,那你就大錯特錯了。他只是因為悲傷而掩飾了自己的強大,他像一個包裹在堅硬外殼里的聖嬰,等待著破殼而出的機會。他柔弱的表面下有著堅毅的性格,比任何強者都堅不可摧。他的柔弱恰似一棵堅韌的小草,你可以把他碾壓,把他焚毀,卻不能將他折斷,不能毀掉他的根系。
如今,葉沛再一次來到他面前,就像一個敲醒他意識的鐘錘,讓他從大夢中蘇醒,讓他有了一種不同以往的希望。趙禎心中升騰出一種高漲的情緒,他慶幸自己就是皇帝,將來他總有親政的一天,他總會有能力去愛他喜歡的人。是的,他要親政,他要奪取本應屬于他的權利!但是這一切的基礎仍是要隱忍,是的,魏敏賢說得對,他不能讓別人看出他對葉沛的喜愛,他不想讓她受到傷害。表面的壓抑對他來講並不難,那是他一貫的偽裝,他要積攢力量,他要一招制敵,他要成為強勢帝王!
一旦他決定要這樣做了,就比任何人都更堅強、堅韌、堅持。十六年來他一直隱忍不發,現在終于找到了何去何從的方向,找到了為之奮斗的理由。他找到了成為一代帝王的精神支柱,他要保護他愛的人,他想要她能夠一直安穩地陪在他的身邊。
趙禎坐在寢殿的茶桌旁,此刻雖然沒有葉沛的陪伴,他卻覺得對面仍有葉沛留下的氣息。他望著如同昨夜的明月,那月光皎潔得不同往日,它是那樣明亮,照亮了趙禎內心所有的陰霾,它溫潤如玉,安撫了他所有不安的情緒。他有很多事要做,是的,他所學的都是帝王之術,他現在覺得這一切都是重要的,他要仔細想一想自己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他有了一個長遠的計劃……
趙禎抬頭看著月色,心中默念︰「沛兒,我終于等到你了,你也要等我呀!」
回到八王府的葉沛似乎也有了心事,她早已不是不懂情愛的小女孩兒了。面對當今聖上明明白白的表白,她要做何回應呢?捫心自問,她喜歡趙禎嗎?只能說她從來不討厭他。那種淡淡的喜愛只是因為小時候一起長大,她當他是自己的兄長罷了。
「我愛自己的五師兄樓子衿!」葉沛自以為很明確自己的心。她覺得樓子衿像陽光一樣照耀著她,讓她溫暖,他身上的陽剛之氣讓她覺得安心和安全。趙禎卻是完全不同的。趙禎像是一縷皎潔的月光,不會讓人覺得過分的熱烈和灼燥,但是讓人舒服,讓人放松。
爽朗秋日的月光也是明亮皎潔的,它可以穿透一切烏雲,讓群星暗淡。葉沛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坐了,呆呆地看著月色。此刻她想念的師兄樓子衿在哪里呢?難道他真的不喜歡自己嗎?他為何要逃走?他會想念起他的小師妹嗎?他會不會餓到,會不會苦累?葉沛沮喪又失落,對于情竇初開的女孩子來講,她喜愛的人不喜歡她是很痛苦的事。可是葉沛又不能讓自己停止去想念他,這讓她更加痛苦。
月光下的桂樹投出摩挲的影子,像是一個人影,它讓葉沛想起趙禎那日來到花園小築的情形。想到趙禎,葉沛心情好了很多,他溫柔嫻靜的樣子,讓她感到舒順、平和。此刻的表哥趙禎在做什麼呢?是不是在案前俯首批復奏折?是不是在茶幾前細細碾茶、點茶?是不是對著那個磨喝樂女圭女圭發呆?想到趙禎為自己擔心時可愛的樣子,葉沛臉上洋溢出痴痴的笑容。此刻她迫不及待想再次見到趙禎,想跟他聊聊小時候的許多趣事。
葉沛是個急性之人,她愛恨分明,喜怒形于顏色,沒有趙禎那樣的耐心。她想見趙禎便心心念念惦記他,日日盼望他再來八王府中「偶遇」。然而三個月有余,葉沛竟沒有機會再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