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之後,更多的信息傳遞出來。
先是籌備多年的《天聖令》終于頒布。
宋朝立國已經歷太祖、太宗、真宗三位皇帝,但是一直沿用唐朝律法,如今這《天聖令》則從政令、律令、田令、禮令等諸多方面進行修訂,著重增加了女權的分量。
律法為立國之本,此法一經頒布,全國上下的官員風氣也為之一換。
緊接著,太後劉娥攜官家趙禎及百官去祭拜了已經修繕完畢的晉祠。
更重要的是,很多官員在此行中注意到,一向在出行禮儀中,皇帝為尊,帝輦歷來在太後的安輦之前,而此次出行,則是太後劉娥的大安輦走在了官家趙禎之前。
待太後與官家從晉祠回來,殿中丞方仲弓便上書,請求追封太後劉娥之父劉通為王,移葬皇陵,並且效法唐朝武則天,立劉氏祖上七廟,令天下人避劉通名諱。
又過了幾日,權知開封府的程琳向太後劉娥進獻了一幅畫,名曰︰《武後臨朝圖》。
畫中的武則天頭戴皇冠,身穿龍袍,坐在高高的龍椅之上,表情威嚴不可侵犯,她目光炯炯地俯視著群臣。
不光朝臣如此,官家也做出了積極的表態。借著太後劉娥的生辰之期即臨,官家趙禎下詔,將太後誕辰之日設定為「長寧節」,其上壽禮儀與皇帝生辰相同。
……
參知政事魯宗道下朝後憤憤然離去,宰相呂夷簡快步追上他道︰「魯參政這是何苦?」
這魯宗道一直以直言敢諫著稱,先帝在時送他「魯直」二字,而別人都叫他「魚頭參政」。
這時,魯宗道氣哼哼地說︰「你拉我做什麼?」
呂夷簡笑呵呵地搖著頭說道︰「我若不拉著你,不知道魚頭參政你又要做出什麼事來讓官家和太後如鯁在喉呢!」
「我回去便要寫劄子進諫呢!」
呂夷簡道︰「你參奏得了一人,能參奏百人嗎?有些事你就不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像你這樣天天參奏這個,參奏那個不累呀!」
魯宗道正言說︰「宗道憑借做諫臣的本分,做我該做的事情,何談辛苦!」
「事已至此,恐怕你說了太後也听不進去。」
「那我也要說!」魯宗道梗著脖子說道︰「呂相,難道你身為宰相能置之不理?」他恨恨地盯著呂夷簡,看得呂夷簡後背發麻。
只听魯宗道繼續說︰「夫死從子,婦人之道也。太後雖然位尊,卻尊不過陛下,她的車輦如何能先于帝行?
這《天聖令》的頒布就更加令人質疑,唐朝武則天登臨大位時便開始實行《武周律》。
最可氣的是方仲弓和程琳,他們所做已非人臣之道!
太後之父如何能移葬皇陵?天下避諱天子之名諱,難道也要避諱他劉通?更不能立他祖上七廟,這都是天子之儀!」
「你到該首先參奏官家,不該定下‘太後生辰’與官家生辰上壽禮儀相同。」呂夷簡無奈地苦笑。
「對,我也正要說這個,大宋建國以來只有皇上的生辰列為‘聖節’,還不曾有過太後生辰同制的先例!」
「算了,算了!」呂夷簡無奈地搖搖頭,不再規勸。
魯宗道見呂夷簡圓滑地走開了,自己也甩袖離開。
只可惜他的諫言沒有一件被太後采納,那些劄子都石沉大海——
寶慈殿里,太後劉娥對著懸掛在殿中的《武後臨朝圖》發呆。
圖中的武則天是那樣威嚴,那樣神聖,她像是有一種魔力,引得劉娥的眼楮不能移開。
這麼多年,劉娥為了那個位置做過很多連自己都不敢回想的事情,可是人老了,越是久遠的事情就愈加清晰。
這真的是她想要的嗎?
她原本也是一個單純善良的女孩子,可是為什麼命運對她這樣不公?
劉娥在襁褓中便成了孤兒,從小被寄養在母親娘家,受盡寄人籬下的白眼。
劉娥十一二歲時,川蜀鬧饑荒,她在逃難時與家人走散,劉娥便跟著同鄉來到了四川廣元。
白天她在街頭流浪乞討,晚上,便躲在一間破廟里避寒。
那天,廟外來了一個銀匠名叫龔美,由于生意不好,坐在廟門前唉聲嘆氣。
劉娥看見他挑擔里擺的一支銀簪,好美好漂亮,她目不轉楮地看了好久。
龔美見了劉娥的穿著和表情,拿出一塊窩頭,掰了一半遞給她說道︰「小妹妹,我這里有塊干糧,你拿著充饑吧。這些銀首飾都是給富貴人家戴的,你就別看了。」
劉娥看著手里的窩頭,心中一陣酸楚,為何富貴人家可以戴這麼美、這麼漂亮的東西,而我卻連看都不能看?
可是對于一個忍饑挨餓好多天的悲苦小女孩來講,此刻的一塊窩頭比那支銀簪更實際。
劉娥狼吞虎咽地將這塊窩頭吃下了。吃完後,她挨著龔美坐下,兩人聊起天來。
原來她兩個人都來自蜀中,算是同鄉,兩人越聊越熱絡。
「我听人說,東都汴梁滿地金銀,富貴人家一家挨著一家,我打算去那里踫踫運氣,也許能討到好生活。」龔美對劉娥說。
劉娥道︰「大哥哥,你能帶上我一起去嗎?我可以為你縫補衣服,為你做飯洗衣,我什麼都會做。」
龔美看了看劉娥,搖了搖頭說︰「我連自己都快養不活了,怎麼養得起你?」龔美雖然比劉娥大五六歲,可終究也只是十六七歲的孩子。
「大哥哥,我給你做媳婦行嗎?求你帶上我吧,你看你的手藝這麼好,一定餓不死的。將來我也跟你學手藝,絕不吃白飯。」
龔美低頭沉默了,他也是孤兒出身,跟著師父學了些手藝,因為年景不好,師父讓他出去自立門戶。如今他無依無靠,四處流浪,既貧苦又寂寞,他也想有個人可以陪著他的。
「大哥哥,求你了!」劉娥哀求的小眼神望著龔美。
善良的龔美心軟了,他點點頭,同意帶上劉娥。
劉娥進廟門去收拾行李,說是行李,只是兩件破衣,一床補丁落著補丁的棉被。
龔美抬頭看看這間不大的破廟,廟里只有一尊石像。
「皇澤寺!」龔美念出佛殿里的牌匾。
「大哥哥你認識字的?」劉娥羨慕地問。
龔美點點頭,「這里供奉的是女皇武則天。這武則天就出生在咱們四川廣元。」
劉娥雖然在這破廟委身多日,卻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廟,供的什麼神。她只關注今天討到了什麼吃食,哪里去關注其他事情?
經龔美這麼一說,她才仔細地去看這尊石像。
只見那石像頭戴冕旒,身著王服,雲環霧鬢,舞帶霓裳,威嚴中透著尊貴,莊嚴里顯出神聖。
「武則天是誰?」劉娥無知地問。
龔美答︰「武則天是唐朝的一位女皇帝,據說書人說,咱們中國幾千年來只出現過這麼一位女皇帝。」
劉娥立刻顯現出崇拜的表情,「哦,女人也可以做皇帝呀!她可真是了不起。」
說著,劉娥倒身下拜,「住在這里這麼多天,得到您的庇護,還不知道您是誰,您一定要原諒我呀!劉娥給您磕頭了,請您保佑我將來也能富貴榮華,每天都能吃上飽飯。」
劉娥說完,對著石像磕了三個響頭,便離開破廟跟著龔美往汴梁城去了。這個決定,也注定了劉娥一生命運的轉變。
此刻的劉娥頭戴金翠,身穿錦服,已經與當初那個衣不遮體的小姑娘判若兩人,甚至此時的她身份與廟里石像雕刻的那個人幾乎可以比肩了。
她望著女皇武則天的畫像,心中默默地想,「你為何那樣自信,那樣目空一切?」劉娥反反復復地問著!
那時她還不懂得羨慕與追求,她只想吃一頓飽飯,劉美挑擔里那支美麗的銀簪就是她最艷羨的東西了,而一塊干硬的窩頭就足以讓她嫁給那個人。
而此刻她所擁有的卻遠遠超出了她的想象,然而她的心里卻空落落的。
她到底想要什麼呢?
她愛過、恨過,也追求過,她終究爬上了那至高無上的塔尖,俯視天下的一切。
她以為爬的越高得到的東西就越多,可是她錯了,她得到了卻不滿意,她原來擁有的卻失去了。
那高高在上的日子並不好過,所謂高處不勝寒,她為了維持現有得到的東西,她失去了更多,失去了原本善良的心,也失去了她此生的摯愛。
劉娥覺得心口像是被蟄了一樣痛,她對身邊的侍女珊珊說︰「去,傳龍神衛四廂軍都指揮使劉美過來。」
珊瑚應聲出去了。
不久,寶慈殿走進來一位老將軍,正是劉娥當年嫁給的龔美,如今認作劉娥義兄,改名劉美的那個人。
這個人已經頭發花白,滿面風霜,後背微駝,是六十歲出頭的老人了,他不再是當年那個年輕的小銀匠了。
劉美見了劉娥,躬身施禮道︰「臣劉美參見太後。」
劉娥滿眼愛憐地說︰「美哥,這里沒有外人,你坐下來回話。」
劉美神情謹慎,態度恭敬,毫不越矩地說︰「太後尊重臣,臣心中很是感激,臣為外臣,不該在太後這里落座。」
劉娥表情有些幽怨,「美哥,如今我身邊只有你一個可信可靠的人了,難道你也要和我這樣生分嗎?」
劉美並不作答,只是低頭看著地面。
劉娥見劉美這樣,只得又說︰「最近朝堂上出了一些變故,我打算讓你兼管皇城司一段時間。」
劉美神情暗淡,抬起略微混濁的眼楮看著劉娥,「太後信任臣是臣的榮幸,只可惜,臣這身體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我知道美哥早年為國征戰落下病根,只是如今事態緊急,我只敢將自己的性命交給美哥這樣的人了。你先勞碌一段時間,等過些日子我再把這個擔子交下去。」
其實劉娥亦知道劉美的身體是風中之燭了,她更知道劉美只是一個銀匠,而不是謀略才能出眾的武將。
可是如今她身邊能臣雖多,護駕的龍衛、神衛和控制汴梁守衛的皇城司她卻不敢交權給別人。
劉美如今是她最信任的人了,她身邊最信任的人也只剩下劉美一個!
等劉美走了,劉娥又呆呆地望著武則天的畫像出神。她命人取出來另一幅畫,陷入另一種沉思。
那幅畫上畫著兩個人的背影,他們並肩走在隋堤上,兩岸的垂柳才微微顯出青女敕的綠色,地上的青草淺淺地將將能沒過馬蹄,低飛的燕子成雙宿對,碧波蕩漾的汴河水暖意融融,遠遠望去如詩如畫。
這幅畫畫的便是著名的汴京八景之一——隋堤煙柳。這畫的畫工並不見多好,可劉娥卻看得眼含熱淚,她知道畫里的人永遠都是背影朝她了。
第二天上朝,仍是太後劉娥獨自應朝。
劉娥突然問道︰「你等說武後是什麼樣的人?」
百官面面相覷,誰也不敢應聲,崇政殿里滴水可聞。
這時,突然有人大聲說道︰「武後乃是唐朝罪人!大唐的盛世基業差點毀在她的手里!」
劉娥定楮一看,正是參知政事魯宗道。
劉娥沒有說什麼,而是冷冷地看著他。
魯宗道義正言辭地說︰「武後為了自己的私欲,不光篡了自己丈夫的皇位,改唐為周,傾覆了大唐基業。甚至泯滅人性,親手殺死了自己的一個女兒和兩個兒子。
請問太後,如此喪失天理人倫之事,何人能做到如此?!武後為之,天理何在?人性何在?太後……」
「夠了!」劉娥臉色煞白,氣得一拍桌案。
魯宗道說得起勁,哪里肯停住,他繼續說道︰「太後,唐之武後,乃唐之罪人,背負千載罵名,前車之鑒呀……」
劉娥氣得一甩袍袖,起身退朝走了。
回到寢殿,劉娥仍舊余怒未消,她看著那幅《武後臨朝圖》,氣憤地將它扯下來扔進炭盆里。看著武則天的臉在高溫的炙烤下變了形,焚毀了,她才慢慢平靜。
可是無人知道,魯宗道一番言辭,將她原本的猶豫變得愈加堅定。名不正則言不順,有些事終究是要做的!
「千古功罪,就讓一切如同武則天死後立下的無字碑一樣,任憑後人去說吧!」劉娥自言自語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