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之後沒幾天,竟然傳出參知政事魯宗道暴病而亡的消息,終年六十三歲。
群臣嘩然。
太後親臨祭奠,賜白金三千兩,贈兵部尚書,封謚號「肅簡」。至此,太後劉娥之威無人敢違。
再後半月,「長寧節」的正日子終于到來。
此次長寧節的慶祝活動空前絕後。
一早,太後劉娥便穿上深青色的衣大禮服,頭戴花株冠,足著珍珠如意履,升坐崇政殿接受朝拜。
先是由官家趙禎帶領百官為太後上壽。
歷朝歷代的皇帝只拜天地、祖宗,何時為他人下跪叩拜過?
當範仲淹、晏殊等人听官家要為太後行叩拜禮拜壽時,差點當場撞死。
然而趙禎貴為天子,不顧範仲淹、晏殊等人的反對,以皇帝之名為太後行叩首拜壽,百官隨其身後亦拜,口中稱頌︰「恭祝太後長寧萬壽,萬歲千秋。」
緊接著宰相王曾宣讀賀詞,之後,鴻臚寺卿引契丹、黨項、安南、大理等國使節依次為太後上壽。
回到後宮,兩位大長公主,既先帝的兩個妹妹,趙禎的兩個姑姑,率皇室一眾公主、郡主、各級官員內眷命婦來為太後上壽。
隨後,葉沛率眾宮人為太後劉娥拜壽,葉沛叩頭稱道︰「兒臣祝願母後長寧萬壽,萬歲千秋!」
再之後,宮內大宴百官、命婦、皇親國戚、外國使節等上萬人。官家下旨,全國放假三日,共同慶祝長寧節。
到了傍晚,長寧節花燈燃放。太後劉娥帶著官家及百官登上宣德門城樓觀燈。
只見整個汴梁城龍飛鳳舞,花開千樹,流光溢彩,美不勝收。
從宣德樓上望下去正對御街,此時百余步寬的御街上站滿了百姓。
等太後劉娥及官家趙禎登上城樓,十幾萬百姓同時山呼︰「祝太後長寧萬壽」,其聲震天動地,遠傳十里。
之後太後劉娥親手點燃一盞琉璃燈,御街兩旁幾十座鱉山燈火同時燃放,照亮了整個天空,再之後百姓游覽觀燈,此夜不禁宵夜,熱鬧程度超過了每年的上元節。
劉娥微笑著朝城下揮手,心中感慨萬千。
她眼前突然出現一個場景,與今日的場景重疊在了一起,像宣德門城樓下的走馬燈一樣轉啊轉,讓她分不清今夕何夕……
那是四十年前她第一次來到汴梁城的時候,正巧遇到那一年的上元節燈會。
整個東京汴梁都沉浸在一片喜樂祥和的氣氛里,到處都是花燈,照如白晝,游人如織,汴梁城好似沒有夜晚一樣,熱鬧非凡。
汴梁城就是繁華,繁華到劉娥不能想象。各式各樣的花燈擺滿街道,幾十米高的鱉山燈火輝煌,劉娥從沒見過這樣宏偉的巨燈。
街道兩旁高樓林立,買賣店鋪一家挨著一家,商品琳瑯滿目。
街上的女孩子們頭上都帶著好看的飾品,蛾兒、雪柳、黃金縷,劉娥看得眼花繚亂。
只穿著一件單衣的劉娥好奇地四處張望,所有的東西都那樣新奇,她的眼楮都不夠用了,哪里還顧得上冷不冷。
突然,一聲巨大的炮竹聲嚇得她緊緊地抱住龔美……
汴梁城真如傳說中所言,遍地金銀、極多貴人。
為了生計,十二歲的劉娥進了瓦肆為貴人們說唱鼓書,她說了無數古人的故事,她知道了武則天,知道了楊貴妃,知道了漢高祖,知道了楚霸王……
聰明伶俐的劉娥一唱便唱紅了半個汴梁城,她也因此遇到了自己人生的貴人——時為韓王的趙元休,既後來的宋真宗趙恆。
趙元休對她一見鐘情,強行從龔美手里買下了劉娥,又因為太宗的反對,劉娥被趙元休包養在別苑里。
十六歲的劉娥才知道「貴人」難當,那一年,她的生活徹底改變了。
她成為了不愁吃穿的「貴人」,可她也因此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失去了愛情,失去了未出世的女兒,失去了做母親的資格,她經歷了太多痛苦。
她才知道那些話本里的愛情故事都是騙人的,命運對她那樣折磨,卑微的她卻不能做出一點反抗。
不!
她要抗爭,她要改變,她勵志要做命運的主人,她發誓要血債血償……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做到了。
她折磨死了潘王妃,氣死了郭皇後,她進了宮,當上了貴妃,當上了皇後,可是她再也當不了母親,沒有自己孩子的皇後是不會長久的。
劉娥便下了狠心,宮里的小皇子一個個因病故去,再也沒有一個妃嬪能夠誕下皇嗣,她沒有自己的孩子,她也決不允許其他女人有自己的孩子。
真宗無嗣便抱養八大王的子嗣為太子,而太後只能是劉娥來當。
天聖元年的上元節也如今日般熱鬧喧嘩,宣德門城樓下的百姓也曾對她朝拜如斯。
可是百官里仍然有人不臣服于她,那一夜,她派出龍衛進行暗殺,汴河之水都被染成了粉紅色。
就在那一夜,她與龍衛都虞侯司空啟大吵一架。那一夜過後,劉娥再也沒有見過他。
如今,劉娥站在高高的城樓上俯視全天下,再沒有人挑戰她的權威,此時的劉娥真像那幅《武後臨朝圖》里的武則天,那樣自信,那樣目空一切,全天下都拜倒在她的腳下,對她賀壽朝拜。
一個人能站到這樣的制高點已經算是人生巔峰了吧?她該滿意該收手了吧?她還想要怎樣呢?
可是她偏偏要懷念第一次來到汴梁的那一夜,懷念天聖元年的那一夜!
……
長寧節這天的上壽活動從早晨折騰到半夜,折騰了整整一天,到了人定才算結束。
葉沛跟著劉娥來到寶慈殿,先幫著她更衣洗漱,又服侍她躺下。葉沛見劉娥神色疲憊,本想就此離開,誰知劉娥卻半躺著叫住葉沛道︰「留下來陪吾說說話。」
葉沛笑道︰「大娘娘不累?」
劉娥也笑道︰「累到極點反到精神了。剛才那樣熱鬧,現在我到不想一個人躺著。」
「那我為您按摩吧?」葉沛坐到劉娥床邊,一邊為她按摩,一邊問道︰「大娘娘,您今天高興嗎?」
「嗯,高興。」劉娥微微一笑,轉頭又說︰「你今日只是帶著宮人給我上壽,還沒有給我獻壽禮。」
葉沛「嘻嘻」笑笑,說︰「大娘娘,這次時間緊迫,我沒來得及給您獻壽禮,不過我已經想好了一個絕好的壽禮,過後要獻給您的。」
劉娥道︰「哦?要是只用金銀購買的物件我可不要。」
葉沛眉飛色舞地說︰「自然不會是這個。」
「那我到要看看你個鬼精靈能想出什麼主意來。咳咳咳……」劉娥突然忍不住地咳嗽起來,葉沛趕快幫她拍背順氣。
良久,劉娥才止住咳嗽。
葉沛拉過劉娥手腕為她診脈,診了一會兒,葉沛的眉頭卻越皺越緊。
「大娘娘,您身體一向安康,可是如今這脈象卻……」
劉娥抽回手腕,「只是有些累罷了,不用大驚小怪的。」
「可是……」葉沛有些不安地看著劉娥。
劉娥微微一笑,「放心吧,我的身體我知道,沒事的。」
「若是大娘娘身體不適,便休息幾日,何必總要那麼操勞?」
「吾只是老了,這樣一個典禮便弄得吾疲憊不堪,不過有你給我解乏便好很多。」
「大娘娘長寧萬壽,是要萬歲千秋的,怎麼會老?」
劉娥撇嘴笑笑,「這些騙人的鬼話你也信?敢問世間何人能萬壽?不過一句吉祥話罷了。」
葉沛贊佩劉娥,任何時候都能保持絕對的清醒。
「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大娘娘的光環還會一直籠罩著我們,只可惜我與皇兄不能為您分憂。」
這話說得劉娥更加高興,「你若肯為我分憂,我到樂意教你一些。」
「可惜我天分不佳,只怕學不會到添了許多亂。」
「你有這份心吾便知足了。」
「大娘娘為何不讓皇兄提早親政?您也得休息休息。」
劉娥苦笑一聲,「傻孩子,你不懂的。有很多時候是身不由己,別人以為我是談戀權利,不放手讓官家親政,可是他們哪知道這其中的危險?我只怕一放手,丁謂那樣的人臣就會聚成勢力為禍國家呀!」
看葉沛似懂非懂的樣子,劉娥又說︰「你可知近日遼國發生了一件政變,遼聖宗耶律隆緒殯天,正牌的皇後卻被一個婢女篡位,齊天皇後和小皇帝耶律宗真都被看押起來,到讓一個婢女掌了權。這得勢與失勢本在頃刻之間呀!」
「大娘娘……」葉沛眨眼看著劉娥。
「我現在的話你不理解,將來長大了就懂了。你要握緊屬于你的東西,我留給你的你不能輕易交給別人,一旦你失去權利,你會比那齊天皇後還慘,知道嗎?」
葉沛好似明白了什麼,卻又糊里糊涂,她茫然地看著劉娥。
劉娥漸漸閉上雙眼,好似自言自語似的說著︰「我年輕時也像你一樣,以為什麼人都值得相信,愛上的人便值得托付,吃了好多虧才明白,什麼人都不能相信,什麼人都依靠不得,這權利只有握在自己手里才放心呀!唉……」
夜深了,劉娥躺在床上已經睡熟,葉沛也趴在床邊睡著了。
誰知將要天亮時,劉娥突然拉住葉沛的手喊了一句︰「三郎,我們的女兒回來了!」嚇得葉沛一個激靈坐起來。
劉娥也喘著粗氣轉醒過來,原來她只是做了一個夢。葉沛知道劉娥與先帝非常恩愛,先帝排行在三,這「三郎」必是叫的先帝,可只有劉娥自己知道她做了怎樣一個夢。
葉沛揉著稀松的睡眼問道︰「大娘娘,您是做夢了吧?」
劉娥緩了緩精神,「哦,原來是夢呀!」她看著疲憊的葉沛說道︰「好孩子,辛苦你一直陪著吾,回去睡吧,你去叫珍珠進來。」
葉沛點頭,將外間里守夜的侍女珍珠叫進來,自己回棲鳳閣補覺去了。
劉娥對珍珠道︰「你去傳凌尚宮過來。」
珍珠詫異地問︰「太後,您是說現在嗎?」
「對!」
珍珠不敢遲疑,披上披風,打著燈籠出去了。
不久,尚宮局的掌事宮女凌雲來到了寶慈殿。
「尚宮局凌雲參見太後。」
劉娥道︰「凌雲呀,你之前給吾拿的藥,吾還需要一些。」
凌雲擔憂地看著劉娥,說︰「太後,那些都是虎狼之藥,雖然表面上令您康健如初,長期服用卻有許多弊端呀!」
劉娥苦笑道︰「吾當然知道它的弊端,只是如今這種時候吾怎能倒下?你無論用什麼辦法都要給吾找來。」
「是。」
劉娥又道︰「凌雲呀,你是從宮外便一直跟著吾的人,也是吾在這宮里最信任的人,只要有吾在一天,便沒有人敢跟你爭這六尚宮的位置。」
凌雲道︰「太後的恩德,凌雲沒齒不敢忘記。」
劉娥望著屋頂說道︰「如今吾只有一件事放不下,便是永定陵里那一位——」
「您是說靜姝?」
「‘靜女其姝’,這還是先帝給她起的名兒吧?——李靜姝!我留下她的性命已經很多年了,如果我不在了,也不會讓她獨活,你可明白?」
凌雲跪下說道︰「太後,當年李妹妹與我共同伺候太後,是我們的福分,若說將來,我們倆必定都要追隨太後而去的。」
劉娥道︰「你留下還有其他事情要做。葉沛那孩子聰穎,卻還是稚女敕,我想你以後能夠顧看她,護著她。」
劉娥好似在交代後事似的,凌雲皺著眉听著。
「吾看殿前軍都指揮使狄青也堪用,若去永定陵,吾派他和你一同去。」
「遵旨!」
等凌雲退出去,劉娥卻睡不著了,她又拿出那幅《隋堤煙柳》,看著畫上這兩個人的背影,突然止不住地劇烈咳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