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記得,這個謚號,還是他力排眾議擬定的。
畢竟,崇禎帝與他「狼狽為奸」,開啟一場又一場清洗,屠戮無數,在天下士紳文人眼中,可不是什麼好皇帝……
若他當初,被刺成功,崇禎一朝崩,其最終的謚號,恐就是「哀」,「桀」……這類貶義十足的字眼。
「昭烈……莊烈………」
天子輕喃,目光幽幽。
史之莊烈帝……今之昭烈帝……
史之十七載,今之數載春秋,遺之幼帝不過一次春秋變化……
過程不一樣,但結局,似乎卻是一樣。
史書如何記載?
後世如何評談?
天子抬手,掠過諸帝王之本紀,最終,停留在「昭烈本紀」之上。
這一刻,天子竟少有的猶豫起來,好一會,天子才將這「昭烈本紀」握在手中。
雖沒有「太祖本紀」「成祖本紀」的那般厚厚一摞,但這「昭烈本紀」卻也不算太薄,共有三卷。
天子緩緩翻開卷一,似從昭烈幼時開啟記載,出聲年月,幼年至藩王……然後……
藩王微服,化名劉信,京城游玩,遇錦衣小旗……後再遇……錦衣百戶,互為摯友……調錦衣百戶李修入勇衛……
天啟駕崩……信王登基,調勇衛于天啟靈堂……
往事記于紙面,映入眼簾,同時也勾起天子腦海之中塵封已久的記憶,目光瀏覽,腦海之中的記憶………亦是隨之浮現……
天子神色儼然有些恍惚,那……真的是一個志同道合的時代,崇禎帝近乎盲從的信任,盡管為後世之靈魂,但……士為知己者死這種信念,真的是難以抑制的涌現。
嗶嘀閣
他記得清楚,他當初的預想,是要輔佐君王,平定亂世,開創一代中興盛世,留前身後名。
然後,他便卸下職權,專心追求他的武藝巔峰。
如此,一生亦是足矣。
可一場刺殺,儼然將他的這個預想,徹底粉碎。
後,他又想著,上佐幼帝,下定江山,曾天真的想著,待幼帝親政,再一步一步的將權利還給幼帝。
可……
造化何其弄人……
南征北戰而歸,換來的,卻非是朝野的歡迎,而是赤果果的殺機。
一朝山河變色,本該是血流千里,他都只賜死了首惡,完全沒有牽連其他朝臣,可換來的,卻是天傾之下毫不猶豫的叛離。
也正是因為如此,才讓他對文官士紳,徹底失去所有信賴,也失去了所有寬容。
思緒流轉,天子目光再次定格在「昭烈本紀」書冊上。
帝將崩,鎮北侯凱旋而歸,快馬先行,入宮,帝冊封有功之將帥,遺詔秦公輔政……帝崩,幼帝繼位,年號靖武……
最後一卷緩緩合上,天子之目光,亦是在桌面挪轉,最終定格在了明顯還異于其他帝王本紀的「靖武本紀」之上,明雖亡,帝卻未崩,這冊本紀,顯然還待編纂。
雖是如此,但靖武本紀的卷數厚度,比之昭烈本紀,卻也明顯厚上了許多。
顯然,這些年的事,太多太多了。
從秦公輔政,幼帝登基,然後……不堪重負的財政問題徹底顯露。
而經崇禎一朝接連之變,大明統治根基已亂,而幼帝,以及他這個武人輔政,可以說,除了數十萬大軍的支持外,便再無其他。
可以說,根本沒有改革財稅的可能,故而,要改財稅,必先強根基,銳刀鋒。
故而,軍改便出,而後……天下大亂!
漠南蒙古,漠北林丹汗,山海關外曾經的大明唯一堪戰之兵……遼鎮,及大明的心月復大患……後金。
而這,還只是外部,內部朝堂人心不穩,文武敵視,北方天災綿延,民亂不休,江南更是徹底糜爛,堪稱徹徹底底的亡國之局。
也正是因為如此之局,導致了他,除了軍隊以外,根本沒有其他的力量可以拉攏,可以利用,只能用盡各種方法,進一步強化他能掌握的軍隊力量,來鎮壓糜爛的局勢。
如此,軍隊力量增強,必然就意味著大明其他力量的削弱,一點一點,直到一場場大捷堆砌下的軍權,讓皇權的危機感抵達極致……
毒酒賜武勛,太後舉杯為號,死士合圍……從此山河變色。
重重思緒在腦海之中一閃而逝,天子緩緩翻閱著這一冊冊靖武本紀。
顯而易見,大恆朝修大明史,若與大恆無關,與他昭武帝無關,尚能保持公允,但至靖武本紀,至于大恆,與他昭武帝相關聯之年,史載,無疑就明顯多了不少春秋筆法。
天子似乎都能想到,這些負責纂明史的官員大家,絞盡腦汁想著如何盡可能的將篡位之事美化,盡可能的讓著明史不至于讓他這個天子震怒,乃至討得他的歡心。
寥寥幾筆春秋筆法,便將這幾冊靖武本紀,完全變了性質,將明廷,明之皇權塑造成了邪惡………
當最後一頁靖武本紀閱畢,天子緩緩合上書本,雙眼微閉,看似平靜的面容,心中儼然洶涌澎湃。
往事歷歷在目,但,怎麼也比不上史筆如刀,青史銘刻……
日月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在……
這一道誓言,他終究還是負了……
殿中寂靜,一旁侍候的宮女宦官,連呼吸都下意識放緩了不少,生怕驚擾到了天子。
天子假寐許久,似乎才從重重思緒之中回過神來,眼眸睜開,眸中滿是難言的復雜。
沉寂片刻,天子猛的坐起,執筆沾墨,于這一冊纂明史的奏本上,落筆四字。
即……實事求是!
萬古不易的罪名,既然都已經背負,屠戮無數的血腥也已經侵入骨髓。
若還在這史書上再遮遮掩掩,玩著春秋筆法……
當了婊子,還立牌坊這種事,何其滑稽!
筆鋒置放,天子再次靠在椅背,有些無力的擺了擺手,二德子立馬領著宦官,將這些明史書冊重新放回木箱。
又將那一封天子已做批示的奏本放入懷中,朝天子一拜後,便領著眾宦官快步朝殿外而去。
殿中,也唯有天子孤身坐在龍椅,徒留一聲觸景生情的嘆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