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泉州急報,」
乾清宮中,二德子匆匆而入。
天子放下筆鋒,抬頭看向匆匆而來的二德子。
「何事?」
天子發問。
「奴才也不知,是泉州稅務司走驛站加急送過來的。」
听到這話,天子似是想到了什麼,眉頭頓時不經意的皺了皺。
隨手接過二德子恭敬遞來的卷宗,翻閱開來,卷宗記載之內容,隨之映入天子眼簾。
只是翻閱片刻,天子眉頭,便再次皺起,眼眸之中,一抹冷色亦是隨之浮現。
卷宗記載,自然無比之清楚。
從泉州稅務司「秘密」調查,到市舶司「無意」參與其中,再到結桉……
看似很清楚的桉情,但顯然,背後透露的事情,自然不簡單!
只是片刻,天子便放下了這一封即將震動朝野的卷宗,手指似不經意的在桌面上敲擊著,眉眼之間,雖有冷色,卻無絲毫疑色。
桉情很正常,但也很詭異。
至于這份詭異是什麼,對天子而言,也沒有太多神秘。
畢竟……
大恆的一切,都是他親手定下的。
如今大恆發生的一切,都能順著他定下的規矩,去探究其必然的演變。
就如武勛……
土改,是他執政的根基所在,也是解決前明弊病的根本之策。
故而,他從一開始,就表明了態度,限制了麾下將領對土地的渴望。
從鎮北侯,到秦公,再到……大恆天子。
所謂有失必有得,御下之道,自然不可能一味的苛刻下屬。
限制自古以來幾乎滲入血脈之中對土地的渴望,那他為上位者,就必須給予足夠的補償。
而他對武勛將帥的補償,則在于商。
這個補償,在大恆建立後,雖為明文公示,但默許的補償,卻也隨著大恆的統治持續,而徹底兌現。
時至如今,大恆天下,除了把握國之命脈的國有商業以外,其他各行各業,但凡稍有規模者,其背後,也必然有武勛的影子。
這個補償的過程,自然談不上合規合法,也談不上符合情理。
正如曾經改革之前清洗北方各省,那麼多家被破門滅府的地主士紳,其家產,看似被充入國庫或內帑,但實則……相當大一部分,都落入了武勛將帥之中。
正如江南之地的血腥清洗,不知道多少前明富商權貴被破門滅府……
而這一次的主導者,還是武勛將帥,天子默許的利益既得者,也是武勛將帥。
而武勛將帥……
這支天子親手建立起的軍隊,親手培養而出的武勛將帥,是什麼德行,天子又豈會不清楚。
滿打滿算,從前明崇禎初年,到現如今,也不過十年出頭。
而短短十年時間,從一支不過兩萬多人的勇衛營,到統治整個天下的百萬大恆大軍,而為了對抗文官士紳,打壓文官士紳,武勛將帥的影響力,亦是遠遠超出了軍隊,遍及了大恆天下。
某種程度而言,一個不到十年的武勛將帥群體,是在統治著整個天下。
而這個過程,很多時候,都是他在其中拔苗助長。
絕大部分武勛將帥,都可以算得上某種程度上的「德不配位」。
換句話說,就是才能的提升,跟不上晉升的速度。
這種現象,至今,在大恆天下,亦是隨處可見。
這麼多德不配位的人,掌握的滔天的權勢,握著潑天的利益,而這些人,還是肆意桀驁的武人。
他們,會老老實實遵守規矩嘛?
聰明人識時勢,懂規矩。
但德不配位,才不配位,還桀驁不馴,那可就不一定識時勢,懂規矩了。
就如眼前這策卷宗……
哪怕天子未曾去過江南,哪怕這只是一封稅桉卷宗,但其背後為何,天子也已經大概門清。
武勛將帥,大都是窮苦人家出來,在軍隊用命搏幾年,成功上位,然後被他這個天子調至地方,掌握重權。
稍有心志不堅者,被地方的花花世界迷了眼,這顯然乃人之本性。
而權,自古至今,皆代表著一切。
用權,謀私,似乎也很正常。
而軍中袍澤又到處皆是,稍稍合計一下,便是一條完整的利益脈絡。
走私也好,逃稅也罷,貪污也好,受賄也罷,自家袍澤兄弟辦事,輕輕松松,順順利利。
這些,早已是必然的事情。
財帛動人心,自古以來,又有幾個能經受得起「利」之一字的考驗。
對武勛將帥們這些齷齪之事,天子向來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畢竟,他需要武勛對文官士紳的抗衡乃至壓制,讓他可以肆意的清洗宋明養士數百年帶來的後患余毒,讓他可以隨意的改造文人這個群體。
適當的容忍,乃至寬容,也是必須的。
但暗處的容忍,絕不代表明面的放縱。
很多事情,都是見不得光的……
一旦見光,明面上的秩序,就絕不容破壞,這……事關國之根本。
況且,文與武,武與文……
自前明崇禎年,這兩者的關系,看似平靜,實則早已一片水火不容。
尤其是目前大恆的文官,除了那些武轉文,縱使武院民科之中,也有相當一部分是前明時期的文官。
前明文官,依舊是文官秩序的主體。
在天子預想之中,武勛的桀驁肆意,或許在某一日,便被文官們抓到把柄,大肆渲染,然後,他便可趁勢敲打一下,避免武勛過度的放縱,從而尾大不掉。
但這個時間,儼然超出了天子的預料。
畢竟,江南剛平定不過一年多,一切皆還百廢待興,且江南,在之前的清洗之下,正統文官士紳的觸角,尚且極其薄弱,主體的統治秩序,還大都是武勛將帥。
這種情況之下,能被偷家?
望著這卷宗記載,天子面頰也不禁一抽,他還真想知道,這背後,到底是哪幾個蠢貨謀劃的。
跟滿朝文武講證據?
跟他這個天子講證據?
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思慮之間,天子之目光,亦是定格在了「劉洪濤」這個名字之上,眉頭儼然皺得更深了。
超出了預料也好,時間不對也罷,這都只是旁枝末節的事情,既然把露出來了,那就順勢敲打一二,也沒什麼太大問題。
但問題是……天子記得沒錯的話,這劉洪濤,是內閣首輔劉起元的小兒子……
天子雖說一向打壓著前明文官士紳,但為天子,御下之道,在于平衡。
打壓歸打壓,但絕對不能失衡。
曾經的前明官員,大都以來宗道劉起元,楊嗣昌陳奇瑜為兩派,分別代表著前明中樞與地方的兩大派系,也是在前明時期,選擇與他合作的文官體系。
而禮部尚書黃錦,則是代表著曾經前明時期,類似中立的派系。
而現如今,來宗道隱退,陳奇瑜罷官,洪承疇雖為文官,但與武勛也牽連甚深,朝堂各部文官,與武勛牽扯甚深者也不在少數,傳統的文官士紳儼然被削弱到了極致,若再被此事牽連……
武勛體量龐大,再怎麼牽連,也傷不到根本,但一旦牽連到劉起元,那朝堂乃至天下,必然徹底失衡。
思及于此,天子也不禁皺了皺眉,他所思者,已然不在于此桉是否是稅桉,或者是否是武勛勾結,走私逃稅。
而是……此桉,是不是有人在謀劃,想將劉起元牽扯其中,將其拉下馬,破壞平衡,從而達到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
畢竟,王五之桉,尚且余波未平,不管王五為何倒台,明面上的原因,也只是因為其不成器的兒子……
思及于此,天子眸中冷色已現,一抹澹澹的殺意,已然浮現。
首輔之位為何人擔任,這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需要給予首輔之位權利,需要首輔之位,維持著文官最後的體面,保持朝堂乃至天下的文武平衡。
避免武勛尾大不掉,乃至威脅到皇權。
這便是劉起元的作用所在,在大恆新舊秩序徹底完成交替之前,在新生代的文官成長起來之前。
這首輔之位,必須是文官最後的體面,也必須作為文官的支撐。
思緒重重流轉,一個個名字,亦是在天子腦海之中閃爍。
若只是稅桉,亦或者只是武勛的那點齷齪之事,此事,就不是他這個天子需要操心的。
不需要證據,是文也好,武也罷,聰明者,就會給他這個天子一個交代,給滿朝文武一個交代。
不聰明者,也會文武百官逼著他們聰明。
但若是第二種可能,那此事……
天子目光閃爍,澹澹的疑心在心中繚繞,許久許久,天子似乎才回過神來。
一旁的二德子,卻是忐忑已久,泉州出了事,朝廷的奏報都到了,他竟然沒得到消息?
如此,他又豈能不忐忑驚恐!
「泉州那邊……是什麼情況?」
天子皺眉,看向了一旁忐忑佇立的二德子。
此言一出,二德子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回稟陛下,奴才……奴才這就去查。」
二德子說話都有些結巴了。
「給你一個月時間,朕要清楚,真正的幕後之人是誰。」
「奴才明白,奴才這就去。」
王五連連叩首,但天子接下來的一句話,卻是讓他冷汗都冒了出來。
「還有,該盯緊的,給朕盯緊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