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司業,我姐姐呢?」薛心宜沒看到藏在樹冠里的薛玄凌,轉頭跑到林含章面前問道。
林含章搖了搖頭,說︰「沒看到她。」
他說話時,面色從容淡然,是個人都不會懷疑。所以薛心宜也沒多想,道了聲謝之後,轉頭一溜煙地跑了。
咚。
身後有人落地。
轉頭望過去,林含章看到薛玄凌俯身撢了撢袍子,直起身時,指尖還夾著一片半黃半綠的樹葉,信手把玩。
他們二人之間隔得不遠。
可林含章總覺得這不過十步的距離像是一道天塹,在薛玄凌那種秀麗雅致的臉上,他能看到的只有溫和的疏離。
一如他自己往常對旁人那樣。
「林司業到底在想什麼?」薛玄凌瞧著林含章臉色不斷變換,不禁皺起了眉頭,說︰「倘若是覺得對我妹妹撒了謊不好,其實林司業可以直說的,我也只是玩笑著不想被她纏著而已,不是什麼大事。」
听到薛玄凌這麼問,林含章抿了抿唇,再三考慮後,說道︰「新年茶會上有諸多公子貴女到場,是每年一度的盛事,琴南姑娘雖然是主辦人,但真正聯絡起各大世家的,是範陽盧氏女,盧妙言。」
林含章說的這些,薛玄凌都知道。
琴南姑娘是平康坊色藝天下第一絕的花魁,賣藝不賣身,連宮中皇帝都花過千金請其入宮彈奏一曲,可謂是名冠天下。
她舉辦的茶會,每年都會評選出一位六藝八雅。
這位萬眾矚目的六藝八雅不僅能收獲世家們的青睞,更有機會為皇帝所知,從而被推舉入宮,享受一次獨一無二的天子殿試。
至于琴南姑娘背後的範陽盧氏,乃是李朝五大世家之一,雖說沒有從前的秦家那般顯赫,可到底也是百世簪纓,是一方大族。
有盧氏的培養,出一個琴南姑娘並不稀奇。
「盧妙言是三年前的唯一一位國子學甲字三等者,阿九如果想要得此評價,或許可以去向她討教討教。」說完,林含章偏頭看向薛玄凌,似乎是想得到一句謝謝。
薛玄凌再次蹙起了眉頭。
她總覺得林含章有些奇怪,這人在其他人面前時,多少有些高深莫測,非請勿近,怎麼這會兒又像個傻乎乎的愣頭青了?
算了。
不管怎樣,與她都沒有關系。
于是薛玄凌交手一禮,十分客氣地道了聲謝,說︰「林司業說的我記下了,只是茶會去不去,與歲試沒有多大的關系。盧妙言是甲字三等,我也可以。」
說這話時,薛玄凌的眼楮明亮又深邃,像是兩顆稀世的黑寶石。
袁氏繞回廊過來,一眼就看到林含章在發愣,便喊道︰「林司業,飯菜已經備好,您這會兒可不能躲著。」
再一看,袁氏就看到了站在林含章對面的薛玄凌。
要說尋常廚娘可能管不到這麼寬,可袁氏還是林含章的母親白氏從前的婢女,被安排在林含章身邊主要是為了照顧林含章的起居,偶爾起到給白氏傳遞林含章近況的作用。
「來了。」林含章臉色一冷,拂袖轉身迎向袁氏,口中說道︰「哪些話可以與她說,哪些不可以,我想袁娘你應該清楚。」
頭一次看到林含章如此陰翳,袁氏打了個哆嗦,訕笑幾聲,垂首說︰「林司業放心,奴婢如今仰仗您過日子,自然省得。」
即便如此,當天晚上還是有一只信鴿飛出了林含章的監舍。
只不過鴿子還沒飛出國子學,就被夜色下蹲守的黑衣人給抓了回來。黑衣人單手揪著那信鴿轉道去了袁氏歇息的廂房。
。
窗欞被粗暴地推開。
月色裹著一絲血腥味滾進了廂房內。
剛剛入睡的袁氏嚇得一個激靈,神色慌張地坐起身來。她左看右看,沒看到歹人,卻在揉了揉眼楮看到自己船上躺著個已經死了的信鴿。
信鴿腿上沒有紙條,想來是被什麼人拿走了。
「奴婢錯了!」袁氏在床榻上不斷地朝開著的那扇窗戶磕頭,「還請郎君息怒,奴婢往後絕不敢再做這種蠢事。」
然而窗外空無一人。
袁氏這會兒是睡不著了,戰戰兢兢地跑去後院將信鴿掩埋,後半夜則裹著被子在床上抖如篩糠。她不敢閉眼,眼楮一閉,就回想到了白日里林含章那雙毫無溫度的眼楮。
被惦記著的林含章在洗干淨手里的血後,坐到了長案後。
他面前擺著一卷佛經,一個金絲楠木制成的錦盒,以及一張被揉搓得有些皺巴的紙條。
紙條上的字不多,通篇也不過是兩句話,一句告訴白氏林含章一切都好,一句告訴白氏林含章待薛家大娘子有所不同,恐心生情愫。
從前林含章對袁氏的舉動向來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對母親的各種規訓也都是逆來順受。因為他無所謂自己活成什麼樣,這世間的一切在他眼中都乏善可陳,不值一提。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他從前在西福寺那位圓覺住持座下悟禪時,自以為參悟,到頭來,不過是沒遇到那個對他意義非凡的人而已。
林含章沉默地燒掉了那張紙條。
第二天一早,薛玄凌起床睜眼,意外地看到了自己窗台上插著一直帶著寒露的紅梅。這時節雖是梅花綻放的時候,國子學里卻難得能尋到這種姝色。
聯想到昨夜賴在監舍不肯回去的薛心宜,薛玄凌只當這紅梅是薛心宜送的,沒有在意,轉頭洗漱去了。
因為臨近歲試,兌堂這邊漸漸開始就不上課了,改由各位博士坐鎮,監督學子們溫習書冊,以籌備應對歲試。
原本管兌堂的是荀季,但不知荀季是身子出了什麼問題,還是家里有什麼事,總之幾日下來,兌堂的事都是由林含章代勞。
最重要的是,只要林含章過來監堂,兌堂的學子中午就不必去喝那勞什子的稀粥,自有小廚房的袁氏照料,日子過得實在愜意。
時間一轉,又是休沐。
這回休沐恰巧與那新年茶會撞上,薛玄凌便不再需要入宮去教導皇子公主們擺架勢,轉頭開始準備赴會的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