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城縣,這是距濟南最近的縣城。
歷城縣,洪家樓大家,戴老頭兒的家。
夏潯坐在椅上,老戴站在對面,畢恭畢敬地向他稟報著。
老戴家有良田數十畝,在縣里算是小康之家。在大明軍民匠灶四種戶籍中,他屬于民戶,不過是民戶中比較稀有的一種,他是女戶。所謂女戶,就是他不用交賦稅、也不用服徭役,只是在朝廷需要的時候,交一個女兒,當然,得是年輕的女兒。
大明的戶籍劃分之細由此可見,每個人都給你安排了職業,朝廷需要用什麼人時,只要依照戶籍安排就行了。上繳女兒,是去做宮女的,宮里的女子,到了一定的年齡就需要更換一批,年紀大的放出來,換一批年輕的進去。有些朝代,是貧民自願入宮的,而大明,連這個職業也劃好了。
那麼劃為女戶的人家,如果生了一堆兒子,就是不生女兒怎麼辦?那就自己想辦法去,養女啊、過繼啊、買棄嬰呀,隨便!
有些不願讓親生女兒遠離父母的女戶人家,家境又比較富裕的,很早就會買個女嬰備著,這一來倒也算是做了件好事,無形中救了些家里不願意要女嬰,又養不起太多孩子,本想溺死的小丫頭。
老戴之所以這麼快就成為飛龍秘諜的一員,是因為他的獨生子戴裕彬就在燕王軍中,而他的養女戴逸萱卻在金陵皇宮。
老戴收養這個女兒,本來是預備朝廷征召宮女用的,不過朱元璋做皇帝,因為一輩子窮慣了,所以最討厭鋪張浪費,宮里的宮女需要的不多,一直也沒輪到他送女入宮。老戴收養這棄嬰,原本就是兩手打算,宮里要人就送進宮,過了入宮的年齡,就許給兒子為妻。
可巧,建文登基,宮里需要增加女侍,就把他的準兒媳選進宮里去了,緊接著,他的兒子跟著燕王反了,而且因為驍勇善戰,還提拔做了小旗。夏潯在燕山三護衛中挑選第六軍骨干時,得知他家中這些情況,他的兒子自然順利入選。
親生兒子鐵了心跟燕王走了,老戴頭還能怎麼辦,自然是死心踏地做了燕王的飛龍秘諜情報站聯絡員。好在夏潯設計這情報網,骨干是從燕山三護衛中選出的精干將士,並沒打算給老戴安排什麼難為他的事情,他也僅僅是承上啟下,負責傳遞情報。
「大人,四位特使奉大人所命趕赴金陵,現在已經扎下根來,不過他們現在只能在江湖道和民間有所作用,想要插手朝堂,一時還辦不到。」
老戴知道的情報有限,傳遞出來的消息本來就有限,不會提及徐石陵、張俊、蔣夢熊、王冠宇四人的名字和到達金陵的時間、從事的具體職業,以防有人泄露消息,被朝廷按圖索驥,抓個正著。
夏潯點點頭道︰「有兩封信,你給我送出去。一封交給四位特使,另一封交給燕王殿下。」
「是!」
老戴敬畏地道︰「飛龍已傳出消息,一俟有了大人的消息,立即送回去。燕王殿下那里,也下了命令尋找大人的下落,大人不去見見殿下麼?」
夏潯搖頭道︰「殿下知道我還活著,這就夠了。我本該三個月前就著手赴金陵的,現在已經延誤了,我得盡快趕去。你只管把信送出去,其他的事你就不用管了,取紙筆來。」
老戴答應一聲,連忙送上文房四寶,夏潯瞅了一眼,咳嗽一聲道︰「你先出去,請那位隨我同來的姑娘進來。」
「好大的派頭呀你,還要你口述,我著筆。」
謝雨霏似笑非笑地瞟了夏潯一眼,開始研磨。
夏潯一本正經地道︰「我這是凡事小心,免得我的筆跡落在有心人眼中,一個不慎,便難保不在什麼場合認出來,小心無大錯嘛」
謝雨霏一听,笑靨如花,洋洋得意地道︰「那你找我,可算是找對人了,本姑娘會用篆隸草行楷五種字體,王顏柳趙米等八種筆體,嘿嘿,你瞧著吧,一個字我給你換一種筆體,兩個字我給你換一種字體,保證呀……誰看誰暈!」
「山東地面,南軍與燕軍,早晚再起征戰,在這個地方設置一些耳目,是很有必要的。可惜了,高升兄如果肯幫忙,我讓他做飛龍秘諜山東情報站分站站長,他熟門熟戶,以後這邊就完全不需要我龘操心了,奈何……」
離開老戴家時,夏潯順便讓老戴給買兩匹馬,可這馬是軍用物資,平門小戶哪里買得來,最後買了兩頭騾子,也好,只是代步工具而已,這騾都是馴騾,墊上厚厚的褥子,正適合謝雨霏這不會騎馬的人坐著。
謝雨霏道︰「你呀,你當人家都是你這樣喜歡冒險的?人家西門慶有家有業,嬌妻美妾,何必跟著你擔那風險?」
夏潯點頭道︰「是呀,人各有志,所以,我也不想強求。不過,唯因如此,在濟南城時,他肯那樣幫我,實是一無所求,全念兄弟情意。這個兄弟,我會記得的!」
燕軍撤退之後,西門慶和南飛飛便回陽谷縣去了,雖說小東嫂子還不知道他們困在了濟南城,可是他已經過了服役期仍然沒有回家,這兵荒馬亂的,小東在家獨自操持,還拉扯著兩個孩子,豈能不憂心如焚?因此城門一開,西門慶就婉拒了夏潯的好意,與南飛飛匆匆趕回陽谷縣去了。
西門慶沒甚麼大志向,老婆孩子熱炕頭而已,這志向,也正是夏潯當初的打算。如果夏潯用點手段,想把西門慶逼上自己這條船易如反掌,可他當然不能這麼做。要說起來,跟著燕王干,本來就是危險之極,夏潯是知道一點未來,有心給自己兄弟謀個封妻蔭子的前程,可是要人家拋妻舍子,跟著自己干這殺頭的買賣,確也是有風險的,西門慶戀家歸去,夏潯雖然不舍,也只好依了他。
謝雨霏騎著騾子雖然不快,好在青州也不算遠,過了幾天,兩人終于趕到了青州府。夏潯在青州是個名人,雖說離開兩三年了,他在濟南又困了三個月,臉頰削瘦的多,一臉的大胡子又沒刮,除非仔細打量,否則縱是極熟的人也未必就能認出他來,可他仍然不能冒這個險。
因此夏潯過城不入,直接繞到了彭家莊。
到了彭家莊,夏潯就沒有那麼多顧忌了,他雖不知自己丈人家是白蓮教,卻也知道彭家在地方上的勢力,這些地方上的土豪,潛勢力極大,威望比官府、朝廷大得多,說句不客氣的話,有些刁民刺頭兒,不怕公堂枷鎖,對這樣的地方豪強也是如鼠見貓的,所以夏潯到了彭家莊,敲開大門,大大方方亮明了身份。
不一會兒功夫,他的老丈人就瞪著眼楮迎了出來。
彭老頭兒沒有當眾給他難堪,說到底總是自己姑爺,在古代,姑爺子上門就是客,也不好太讓他難堪的。待把夏潯讓到廳里,彭老頭兒這才問起他的情形,夏潯此前的種種作為,彭梓祺上次從登州蓬萊閣上岸,路經青州時已經告訴了父親,彭家是白蓮教,逼急了他,造反的膽子都有,倒是不大在乎自己的女婿干的這些驚世駭俗的事情。
夏潯從謝雨霏口中,也知道彭梓祺已經對岳父老大人交了底,所以毫不隱瞞,便把自己這三個月來的經過說了一遍。彭老頭兒耳目本就靈通,濟南難民放出來時,就已知道濟南城里變成了人間地獄,如今一听女婿正是從城里出來,不由聳然動容,稍許的埋怨也就說不出口了。
岳父老大人吩咐了人給他和謝雨霏安排住處和飲食,這與他們說起彭梓祺這邊的情況。
原來,彭梓祺當時並未進入濟南城。燕軍趕到,難民蜂擁入城的時候,彭梓祺已經看不到她們本來乘坐的車子了,她也知道謝雨霏是不想逃進城去的,還以為她會跳下車來,所以先在人群中匆匆尋模了一圈,待不見她的蹤影,這才發起急來往城中追去。
彭梓祺趕到城下的時候,正是城頭守軍用箭狂射,阻止難民繼續入城的時候,當時夏潯正趴在牛車底下,拼命地往即將合攏的城門口鑽,兩個人就此失之交臂,彭梓祺被擋在了外面。
等到燕王大軍扎下營盤,團團困住濟南城,濟南城頭也是如臨大敵嚴密戒備的時候,彭梓祺就更沒有機會進城了。她在濟南附近追著四散的難民隊伍找了一陣,沒有找到謝雨霏,便立即趕回了青州,向父親說明情況,又交待了一個自己在濟南附近的住處,叫家里人一旦見謝雨霏尋回來,馬上去通知她。
而她自己則在濟南附近住下,時不時的就到濟南城下去探听消息,當城中陸續釋放難民出來的時候,彭梓祺從難民口中听說了城中慘絕人寰的狀況,幾乎駭暈過去,當天夜里她就換了身夜行服,冒險模向濟南城。
費了好大勁兒,她順利穿過了燕軍兵營,但是到了城下,還是被防範嚴密的明軍發現了,退回來時又驚動了燕軍,險些死在亂箭之下,她這才死心,同時也想到,以眼下狀況,就算她進了城,又往哪里去找謝雨霏呢?難道敲鑼打鼓地去找,再請交戰雙方給個面子,讓她把謝雨霏帶出來?
無奈之下,彭梓祺只得繼續在外面等。彭老頭兒不放心姑娘一人在外,早在半個月前就把兒子彭子期打發出去陪著女兒了。現如今夏潯和謝雨霏既已安全回來,他馬上就會叫人去通知兒子女兒回來。
謝雨霏听了心中暗暗歡喜起來,雖說已經拜了天地,可是不做了夏潯的女人,她心里終歸不踏實。在她這個年紀,還不到貪欲的時候,她急,是心里急,十九歲啦,老姑娘了啊!拜了天地而沒洞房,終究不算是做了真正夫妻。
她的婚姻之路,可謂歷盡蹉跎,如今彭梓祺無恙,他們兩個就都可以放心了。只等梓祺回來,她就可以和自己的心上人圓房了吧?一旁想著,羞喜便漾上了她的眉頭。
夏潯也放了心,總算兩個嬌滴滴的老婆都平安無事,他喝一口茶,順口問道︰「岳丈,如今梓祺住在哪呀?」
彭老頭兒答道︰「歷城縣,彭家樓大街。」
夏潯「噗」地一口茶噴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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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彭家後宅,彭老太爺彭瑩玉正在接待一位客人,這人正是在德州陣前造反的林羽七。
兩下里談笑一陣,林羽七起身,畢恭畢敬地道︰「那麼,晚輩這就帶弟妹回去了,還得多謝老太爺,替晚輩照料她母女這麼久。」
彭和尚爽朗地笑道︰「紅花綠葉白蓮藕,萬水同源是一家。林掌櫃的不用這麼客氣。老夫老矣,也很希望你們晚輩間多多走動。」
林羽七忙道︰「一定,一定,大家同在山東地面,本就該相互扶助,何況,晚輩還有許多東西得向前輩您求教呢。」
彭和尚哈哈一笑,說道︰「好,老夫歡迎你常來做客。萬里,替老夫送客。」
彭萬里揖手相讓,林羽七忙向彭和尚鄭重行禮,然後隨著彭萬里走了出去。
院中,唐家娘子抱著孩子,旁邊陪著蘇欣晨小丫頭。唐家娘子穿著一身月白色的衣裳,鬢邊戴著一朵小白花,花容慘淡,十分清減,一見林羽七出來,便福身道︰「七爺!」一句話出口,眼圈一紅,便要落下淚來。
「哎呀,弟妹,不要傷心了。孩子這麼小,你還要愛惜自己身子才是。」
林羽七寬慰勸道︰「唐兄弟雖不在了,我們還在,弟妹啊,我家小三比令愛大不了幾歲,如果弟妹不反對,咱們就結個兒女親家,以後,你與令千金的吃穿用度,都包在我林羽七身上了。」
林羽七一邊安慰著唐家娘子,一邊和她們一起,在彭萬里引導下走出後宅,剛剛跨過中廳右側的掖門,走進小天井,側廂一間房門吱呀一開,彭莊主陪著夏潯和謝雨霏走了出來,兩下里一打照面,各自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