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大師坐定後,霍白瓷十分恭敬的問道︰「師父,您喝點什麼?」
俗名蕭元忠的一衲禪師笑了笑,回應道︰「我剛睡醒不久,尚有些倦意,來點提神的就好。」
霍白瓷思量片刻,道︰「那便……‘達摩瞼’如何?」
一衲點了點頭,「極好。」
霍茶聖從櫃子里取下了一個做工相對精美的罐頭,小心翼翼的捧至了茶桌上。
他從罐中拿出包裹著茶葉的紙囊,對眾人介紹道︰「傳聞當年達摩祖師面壁參禪時,為了驅掃困意,不惜割掉了自己的眼瞼,眼瞼落地後生根抽芽,竟長成了一株茶樹,達摩每感疲倦,便摘葉而食,以使自己精神振奮……只因這茶同樣極具提神醒腦、亢奮精神的功效,故得名‘達摩瞼’。」
語畢,便即開始著手沏泡。
趁著霍白瓷沖水泡茶的功夫,關老五出言問道︰「大師,你說在此等候關某多時,不知所為何事?」
一衲禪師並不回答此問,轉而溫言道︰「關居士,這篇《般若波羅密多心經》是我宗經典,不知居士听後,可有感悟否?」
自眾人進茶屋起,霍白瓷的妻子李芷便一直在輕敲木魚,口中小聲念誦著佛經。
關昭淡然一笑,「從前听老霍說過,邊喝茶邊听經,對領悟佛理有幫處,叫做什麼‘禪茶一味’……哎呀,也不怕大師笑話,我關老五是個糊里糊涂的粗人,也弄不懂什麼一味兩味的,更別提有什麼感悟了,就是覺著好听,茶喝起來更有味道些。」
一衲禪師笑道︰「茶變好喝了,這何嘗不是一種感悟呢?」
這時霍白瓷也已泡好了「達摩瞼」,先為恩師沏了一碗,再遞了一碗給故友關昭。
「老五,這茶喝起來更有味道,你嘗嘗。」霍白瓷道。
關老五端起茶碗,剛啜了一口,立時「唔」了一聲,吐了吐舌頭,叫道︰「這茶好生苦澀!」
霍白瓷笑道︰「你先喝了清茶‘紅渚蓮花’,再喝這濃茶,必然是又苦又澀的。」
「好哇老霍,你原是故意的!」關老五嚷道,「你這老小子,真是越學越壞了。」
霍白瓷哈哈大笑,「怎麼樣?我說得沒錯吧,這茶喝起來味道可足了。」
一衲禪師也飲了一口濃茶「達摩瞼」,點頭贊道︰「鴻雁,這一沏泡得恰到好處,不錯啊!」
霍白瓷听得大師稱贊,喜道︰「能得師父夸上一聲好,徒兒今晚必能睡個好覺了。」
關昭噓聲道︰「老霍,你可是當今茶聖啊,區區泡一壺好茶有什麼稀奇?」
霍白瓷正欲辯駁,一衲禪師搶先開口道︰「聖人又不是完人,總也會出現紕漏,總也有疏忽的時候,泡茶時考究繁多,想要沏出一壺好茶,可並非什麼易事啊。」
霍白瓷立即附和道︰「老五,听听我師父說的,你當泡茶很容易麼?里頭的門道可多了,光是講,就能講上一天!」
關老五捏了捏楮明穴,無奈道︰「得得,我這人啊,喝茶還行,你要跟我講泡茶的門道,我能睡倒在這兒……」
魏頡心下奇怪,月復中暗道︰「關大俠一代人杰,視死如歸也便罷了,可霍茶聖怎的還有閑情逸致大開玩笑?多年好友意圖赴戰求死,他竟無半分惋惜之情麼?未免有些太過涼薄了罷。」
一衲禪師又喝了會兒茶,忽道︰「听聞關居士有一口寶刀,乃天下名刀之首,不知可否借貧僧一觀?」
關老五性子極是直率,當即將愛刀從腰間取下,雙手遞了上去,「大師請看。」
一衲禪師接過長刀,剛拔掉刀鞘,一股凌寒之氣霎時從刃身透了出來。
魏頡僅僅看了一眼,便即渾身一哆嗦,暗暗感嘆道︰「不愧是‘天下第一刀’,殺氣竟如此凌冽!劍仙李太清那柄青蓮劍上附著的‘玄寒真氣’也不過如此了……」
一衲將沒了刀鞘的長刀捧在手里,仔細觀賞了一番,由衷贊道︰「果然是好刀!」
「哎,大師繆贊了!」關老五自謙道,「不算太好,不過是用起來順手一些罷了。」
「關居士不必妄自菲薄,老和尚又非不識貨之人。」一衲笑道,「這刀的名字,可是叫做‘唯我獨尊’?」
「正是,刀名取自佛祖的那句‘天上天下,唯我獨尊’……」
關昭憨笑道,「嘿嘿,我覺著好听,便偷過來用了,也沒征求過佛祖他老人家的意見,算是欠他的啦!」
霍白瓷責罵道︰「老五,別口無遮攔的,佛祖豈會與你一般見識?」
一衲禪師低頭啜了口濃茶,抬起頭問道︰「那關居士可知‘唯我獨尊’里的這個‘我’是何意思?」
關老五一怔,「我便是我啊,哪還有什麼意思?」
霍白瓷搖了搖頭,「老五啊,你這就狹隘了。」
一衲呵呵笑道︰「這個‘我’,乃是自心自性之意。」
「何為自心自性?」關老五皺眉問道。
「自心即是本心,自性即是我們原本的樣子,世間一切法,皆由心所造,唯有先見本心,方可見真我。」
一衲禪師正色道,「命由己造,福緣自求,釋迦摩尼說‘唯我獨尊’,便是要人以本心本性為真,以自己為世間之最上者,人人見真我,人人皆是佛陀。」
關昭似懂非懂的點了幾下腦袋,「原來還有這等說法,我本以為是佛祖他老人家狂得厲害,天上天下,唯有他一人獨尊呢……」
霍白瓷嘆道︰「唉,你未免把佛祖想得太過傲慢了。」
「得得得,我現在這不是懂了嗎?」關老五雙手合十道,「之前是我想錯了,對不起佛祖他老人家,我在這里給他賠罪了。」
一衲禪師嘴角上揚,發問道︰「關居士,你當真懂了麼?」
關昭一愣神,呆著不知該說些什麼。
一衲禪師岔開了話題,指了指手中的那柄天下第一刀,「關居士,你可知,這‘刀’也有真我麼?」
關老五奇道︰「一把刀有什麼真我?」
「有的,有的!」一衲笑道,「所謂‘真我’,即是超月兌一切煩惱,自在真實之我,萬物皆有‘我’,刀自然也不例外。」
關昭嘿嘿一笑,促狹道︰「大師,那你能否把這柄刀的‘我’給叫出來,我陪這把刀聊上一聊。」
一衲禪師搖頭道︰「不可,‘真我’乃空之本源,無形無限,怎能叫得出來?」
關昭眉頭緊縮,沒好氣的問道︰「大師,既然叫不出來,那我怎知‘真我’到底存不存在?」
一衲道︰「關居士,你以有形的‘假我’,去尋訪無形的‘真我’,自然是一無所獲的。」
關昭垂首想了想,抬頭道︰「大師,你這一會兒‘真我’,一會兒‘假我’的,關某愚鈍,實在難以理解。」
「關居士毋須煩惱,一旦開始追求真我,便離‘真我’越來越遠了。」一衲禪師緩聲道,「不求不取,方能破除假我,見到真我。」
頓了頓,接著道︰「《般若波羅密多心經》有雲,‘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即證得如來智慧德相,若是妄想執著,則不能證得。」
關昭沉默半晌,忽得眉頭一揚,肅聲問道︰「大師為何與關某說這些?」
一衲禪師仍不作正面回應,低首看刀,沉聲道︰「此刀縱橫天下,所向披靡,曾于天燭國皇都斬殺重甲八千余人,刃藏九年,一朝出鞘,便同時擊落兩名劍仙,令天地為之震撼,‘天下第一刀’的名號當之無愧……如此神物,世間絕無僅有,若是輕易折損,並隨意棄之荒野,豈非可惜?」
關老五「哼」了一聲,「寶刀因戰而損,得其所也,總勝過當一輩子屠狗刀、切菜刀!」
一衲仍低著頭,對著那柄刀說道︰「你也是這麼想的麼?你是願意一直在鞘中待著,還是想要出來殺人呢?」
魏頡見其舉止古怪,心下不解道︰「大師為何要對著一把刀說話?」
一衲禪師慈祥一笑,道︰「關居士,你的刀說,他不願再與人廝殺了……」
關老五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未等一衲完全說完,便從其手中奪回了自己的那柄「唯我獨尊」,毫不客氣的說道︰「大師,這刀跟了我那麼多年,我總該比你了解它!」
「老五!」霍白瓷高聲叫道,「莫對我師父無禮!」
關昭肅然道︰「我關老五雖然粗俗,卻也不傻,豈能听不出大師的言下之意?大師一番美意,想勸我放下執念,得自在真我……可這‘真我’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我弄不懂,也不想懂,我便是我,真的我也好,假的我也罷,我,這輩子就這樣了。」
一衲禪師垂眉不語。
「大師以物寓人,想讓我封刀退隱,呵呵,哪有那麼容易?我與嬴秋恩恩怨怨了三十余年,豈是大師一番話便能輕易了賬的?」
關老五沉聲道,「佛家講求‘頓悟’,恕關某沒那點悟性,實在是頓不出來,讓大師白費口舌了。」
一衲禪師嘆了口氣,「關居士,苦海無涯……」
「大師是想說‘苦海無涯,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麼?」
刀聖關昭朗聲道,「好,就算我現在真的回頭了,上了岸,又如何?就算我真的把刀放下了,成佛了,又如何?我關老五寧可在苦海里溺死,也不願在岸上苟活!我不願飛升當神仙,又豈會貪圖變成什麼佛陀?」
眾人盡皆啞然。
「大師,你可還有什麼話要說麼?」關昭問道。
「貧僧已無話可說。」禪師回應道。
此刻,李秀蘭的誦經聲也停歇了下來,整個茶屋內頓時一片寂靜,針落有聲。
「老霍,我這人脾氣臭,這輩子也沒交幾個朋友,你算一個。」關昭笑道,「你的茶有滋味,比酒好喝!」
他驀然站起身來,揉了揉女兒關櫻的腦袋,「櫻兒,爹這輩子最自豪的兩件事,第一是娶了你娘,第二就是生了你……爹走了,日後你務必要保重自己啊。」
關櫻用力拽住父親的一條胳膊,牙關緊咬,眼圈通紅。
關昭把心一狠,甩月兌了女兒的手,頭也不回的朝門口走去。
只見一名身穿破舊麻衣的駝背老人,右手握著神刀「唯我獨尊」,緩步從那間名叫「且將新火」的小茶肆里走了出來。
他身子輕輕一縱,躍至了天門城里最高大的建築之上。
那座名列中原三大雄樓的飛仙樓,如今已塌掉了近三分之一,老人巋然立于破敗不堪的樓頂,抬頭望天。
接下來,全城的男女老少皆听到了持刀老人的言語——
「天上諸仙,垂首恭听,今日我關老五,開天!」
老人膝蓋微彎,雙腿一蹬,登時將整座飛仙樓踏成了廢墟,自樓頂筆直上沖,對著九霄層雲揮出了一刀。
天門城的上空,被劈開了一扇天門!
天門大開,有天光灑落人間。
老人一只腳邁入天門,狠狠的往門里頭啐了一口,譏笑道︰「飛升?飛你媽-的升!當什麼狗屁神仙?今日我請神仙吃唾沫!」
圍觀的一眾仙人敢怒而不敢言。
老人遂以「謫仙人」的瀟灑姿態從天門落下,將長刀高高舉過頭頂,放聲大叫道︰「橫刀笑仙人,肝膽兩昆侖!」
又向西北方揮出一刀。
老人的身影霎時便消失在了天門城上空。
茶屋內,一衲禪師與徒兒匆匆作別後,也朝西北方向疾飛而去。
那一日,長期居住在昆侖腳下的百姓們看見了——
看見天邊掠過一道雪白飛虹。
那座千年巍峨巨山竟被硬生生的劈成了兩半!
天崩地裂,莫過于此。
當日夜里,一鼎由金光凝聚而成的莊嚴大鐘,自蒼穹墜下,將裂作了兩瓣的昆侖山罩在其中。
寶光耀眼,世間恍若白晝。
鐘內,有無數氣浪亂射。
撞鐘聲不止。
天地之間,似有佛陀低語。
待金鐘散去後,兩瓣昆侖雪山皆被削掉了巔峰!
刀劍。
可平昆侖。